界面新聞記者 | 尹清露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自25歲起,伊藤詩織已經(jīng)在斗爭中度過了八年。她如今在哪里,過得還好嗎?
讓我們快速閃回此前的故事——2015年,在一次商談工作的晚餐后,身為記者的伊藤詩織被山口敬之(前TBS電視臺華盛頓分社社長,與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私交甚密)性侵,檢方以證據(jù)不足為由不起訴山口。2017年,伊藤提起民事訴訟,這是日本歷史上首個女性公開實名指控職場性侵的案例。伊藤也被認為是日本反性侵運動的代表人物,著作《黑箱》與BBC紀錄片《日本之恥》披露了大量日本司法體系中的漏洞,以及背后諱莫如深的性羞恥文化與日本社會的性別不平等現(xiàn)狀。
2019年12月,法庭裁定民事索償勝訴,山口賠償伊藤詩織330萬日元。伊藤在深冬披著圍巾高舉“勝訴”標語的畫面,自此定格于歷史之中,成為了一個對無數(shù)女性而言相當重大的時刻。
這也是伊藤為數(shù)不多真正表露情緒的時刻。在《黑箱》中,即使伊藤保持著記者的客觀冷靜,盡量將自我抽離以俯瞰全局,但在判決還未明朗的2017年,讀者仍能從字里行間讀到她的恐懼與焦灼。為了不被牽著鼻子走,伊藤刻意避免以性暴力受害者的面目示人,內心的呼喊都被宣泄在了日記里。在日記中,她稱“這是一場靈魂的殺戮”,疑惑著為何痛苦綿綿不絕,就連時間也無法治愈。
不過,時間終究還是改變了些什么。這一轉變的過程被寫在了隨筆集《裸泳》中,這本集子收錄了伊藤寫于2021-2022年間的文章。她的語氣逐漸變得放松,盡情書寫著“作為伊藤詩織”的感受,她說這是重要的“自我救贖”過程——在西表島吃油炸甜面果,每日早晨繞著家門口穿睡衣散步。伊藤為逃離日文生態(tài)下的誹謗謾罵去到英國,終于稍稍感到安全,她的勇敢發(fā)聲也聚集起了許多互相支撐的朋友。正如書名所展示的那樣,此時的伊藤終于能稍微褪去“新聞記者”與“受害者”的雙重身份,而只作為自己,縱身大海,悠游其中。
這些隨筆如此動人,因為重建生活是如此不易。在案件過后,伊藤仍要承受網(wǎng)絡誹謗造成的二次傷害,相當一部分就出自女性之口,漫畫家蓮見都志子聲稱伊藤的行為是“枕營業(yè)大失敗”,自民黨的議員杉田水脈說伊藤借助女性身份撒謊,這些都毫不意外地被她懟回去,并提起了名譽損害訴訟。伊藤個人生活的波瀾也遠未結束,她仍要遭受失眠的困擾,做著被年長男性窮追不舍的噩夢;即使吃著炸面果,想起的也是被性侵后的第二天和妹妹在甜品店見面的場景。
于是,《裸泳》并非是“迎接新生”的童話故事,更像是一個人學著如何在游泳時呼吸,而生活總是好一點又壞一點。在更廣闊的現(xiàn)實中,日本的反性騷擾運動也緩慢行進著,事實上,這片土地從未迎來任何成規(guī)模的“運動”,僅有零散的抗議者,但是改變畢竟發(fā)生了——2019年,以名古屋一例父親性虐待女兒無罪的判決為契機,“花朵運動”開始在各地蔓延,人們手捧鮮花聚集在法院或車站抗議日本釋放性侵者的判決傳統(tǒng)。日本娛樂界也掀起了指控導演等上位者性騷擾的風潮,最為著名的是對杰尼斯事務所創(chuàng)始人喜多川的指控,2023年事務所發(fā)表報告正式承認其性侵過多名年輕男孩。
所有這一切都可以回到“伊藤詩織”這一原點,伊藤曾為喜多川事件的BBC紀錄片提供過幫助,她也長期以獨立記者的姿態(tài),關注和報道著世界范圍內的性暴力與人權議題。
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曾于2019年對伊藤詩織進行過專訪。以《裸泳》中文版面世為契機,我們再次重訪伊藤,聊到了她的近況,以及她如何看待東亞及日本范圍內的反性侵運動與女性主義流變。視頻連線那邊的伊藤表情放松,神采飛揚,任由家中的小狗叼著玩具跑來跑去,她的語調也一如既往地熱情而充滿感染力,令人在安心之余毫不猶疑地感嘆:果然,正是傳說中的伊藤詩織小姐。
01 與其說時間治愈了我,不如說行動治愈了我
界面文化:從《黑箱》到《裸泳》,中間已經(jīng)過去六年,是什么啟發(fā)你寫下這些隨筆?另外,書中關于你在星空下裸泳的片段非常令人受觸動,為什么會以“裸泳”為題?
伊藤詩織(以下簡稱伊藤):哇,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嗎!這本書是我的編輯提議的。我們最早在一次采訪中認識,因為年齡相仿,覺得彼此很投緣,自那以后,我們就經(jīng)常分享看到的新聞和資訊、聽過的播客等等,成為了要好的朋友。她知道我是個思維特別發(fā)散的人,就對我說:“要不要把你每周寫的東西發(fā)給我呢?”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種習慣,但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會寫交換日記,僅限于朋友之間傳閱。
我平時也會寫私人日記,那是我唯一能夠遠離新聞書寫的地方,但肯定不會拿出來分享,因為寫的是最赤裸誠實的心情和生活。所以把它們公之于眾還是有點困難,不過我也很開心我做到了,畢竟上次寫《黑箱》時,我是完全以記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盡可能剝離了自己的感情,因為我那時覺得記者不應該太感性,但這次我可以把所有想到的都寫下來。
《裸泳》一章寫了我在夏威夷參加朋友婚禮時在海中游泳的經(jīng)歷,那也是我那一年中的高光時刻。我感到自己和自然深深相連,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既是“無我”也同時是所有人,那是一個特別美麗的時刻。說回到書的標題,有一次,我們在和書籍封面的設計師開會討論該用什么封面和標題,大家想了好幾個方案,但都不太合適,我就想到了那天晚上在漆黑的海水中仰頭看著滿天繁星的畫面,想到我今年做過最棒、最值得紀念的事就是裸泳!
書封設計師覺得這想法挺酷的,但是我的編輯有點猶豫,當時場面一度陷入沉默,大家都有點面面相覷。不過,我們還是把它作為方案之一提交給了巖波書店出版社,我聽說有些年紀比較大的人對這個提案很不滿,畢竟我是一名性侵害事件的幸存者,用“裸體”這樣的字眼好像不太好。但我還是想拋開他們的顧慮,最終推動編輯通過了提案。我認為,“赤裸”并不一定要跟性聯(lián)系起來,它也意味著最真實的自己。
界面文化:你寫到自己終于有了“活著”而不是“活下去”的感覺,這些年心情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另一方面,案件的訴訟過程持續(xù)了五年之久,它也貫穿著這本散文集的寫作,現(xiàn)在的你和事件保持著怎樣的距離感?
伊藤:如今我的心態(tài)和以前雖然相似,但已經(jīng)不完全相同了。寫完《黑箱》之后,我為了校對重讀了大概四次,但是自那以后就再也沒有翻開過它了。所以每當它被翻譯出版成新的語種,我都會有一種新的體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已經(jīng)和2017年寫這本書時不一樣了。2023年,《黑箱》出版了斯洛維尼亞語版本,我也去了當?shù)氐膱D書活動進行了發(fā)言,但是事情已經(jīng)過去5、6年了,社會——尤其是日本社會,對于性侵害相關事件的態(tài)度也有很大的變化,所以這讓我對事件擁有了更強的距離感?,F(xiàn)在我做噩夢的次數(shù)少了,也不太經(jīng)常恐慌癥發(fā)作了。
其實,我從來不相信“時間會治愈一切”的說法,雖然我經(jīng)常從別人那里聽到這句話,他們也是真心想讓我振作起來。但是對我來說,與其說是時間治愈了我,不如說是我采取的行動治愈了我,這些行動也包括講述自己的故事。通過分享故事、聆聽他人的故事,我也遇到了更多可以信任的人、與他們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
除了撰寫《裸泳》,我還即將完成一部關于自己的紀錄片。那個過程比寫書更加殘酷,因為我必須在錄像里看到自己,還得面對實時監(jiān)控攝像頭,這都會喚起過往的痛苦,但是經(jīng)過這些年,我意識到雖然我不愿意直面它,但我的確有能力講述自己的故事,這也讓我每天都能變得更勇敢一點。
界面文化:可以展開講講這部紀錄片嗎?它是關于什么的?
伊藤:紀錄片的名字是《黑箱日記》(Black Box Diaries)。影片將會呈現(xiàn)我和警察問詢時的秘密錄音、我做過的一系列調查,以及我在撰寫《黑箱》期間寫過的日記等等。
作為一名拍攝他人的紀錄片導演,僅僅是看到自己出現(xiàn)在屏幕上都是很難的,而我還得選擇如何呈現(xiàn)自己在影片中的身份,因為如果說我只是一名記者,那肯定是在撒謊,我也是人,有著人的情感,所以我在這部影片里的聲音也是更加私人的。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寫到許多在面對記者會和法庭后能量耗盡后,依靠辛辣的食物、睡衣散步、見朋友“補充能量”的故事。對于同樣需要在遭受創(chuàng)傷后給自己打氣的讀者來說,有什么可以分享的經(jīng)驗嗎?
伊藤:其實我很不擅長做這種事,尤其是當我剛剛把自己的經(jīng)歷公之于眾,就像是把自己直接扔到一場風暴里,我也花了好幾年才從刑事訴訟、網(wǎng)絡誹謗中恢復過來。不過,正因為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才能擁有許多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朋友,或者即使我們的經(jīng)歷不同,也都同樣遭受著心理上的抑郁和折磨。是這些朋友告訴了我怎樣活下去,比如,要是你想自殺,那該怎么辦?這種念頭其實是誰都有可能遇到的。
我跟著他們學到了許多,比如在我家的河邊散步,煮一杯茶或者咖啡、喝杯紅酒,都是些特別簡單的建議,但因為它們來自真正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所以也特別管用。我以前還在墻上貼過一個清單,上面寫著我能做的一些小事,要是感覺自己走進了死胡同,我就照著清單去做。不過幫助我最多的還是朋友和家人,我的貓和狗,當然還有熱辣的食物,那是我最常用的應對機制之一(笑)。
總之,我想對那些還在遭受折磨的人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這是最重要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可能感覺很差勁,以后還可能會更差,但是請相信,一定有什么方法能讓你感覺好過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我覺得身邊有人、有小動物的存在就能讓人安心很多。
界面文化:在書中,“家”是一個重要的主題。它好像既指向心靈歸屬,又指向一個人的身體——就像你說過的,性是身體的地基,破壞了它就破壞了靈魂的基礎。另外,為了離開在日本受到的誹謗,你不得不去往倫敦居住,這些都讓家的含義變得復雜起來。你覺得家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伊藤:它就是我的家呀(指指身邊汪汪叫的小狗)。當我們還小的時候,是很難去選擇家人的,我們的確擁有血緣家庭,但是我不太相信血緣的唯一重要性。我認為在亞洲,來自家庭的壓力是類似的,因為家人們的意見和想法,我們往往沒法活成想要的樣子。我很感激我的母親、父親、妹妹和弟弟,也很愛他們,但是我認為我可以自由地選擇和誰一起生活,這并不意味著我被婚姻束縛了,它僅僅意味著我想和誰共度每一天、希望身邊被誰所環(huán)繞。
這個想法對我的幫助很大,因為當事件發(fā)生時,我感覺自己失去了“家”,失去了心安之地。我那時也想通過在公共場合發(fā)言來和家人保持一定距離。但我也很幸運地找到了其他朋友,他們比家人更了解我,知道我更多好玩的秘密。所以我現(xiàn)在可以自信地說,家人不一定要有血緣關系,如果你的家人讓你感到痛苦,有時也需要保持一定距離。我也不會把什么都告訴他們,如果我的家人知道我要去烏克蘭或者戰(zhàn)時地區(qū)采訪,他們肯定會瘋掉的。
02 破冰者正在出現(xiàn),日本反性騷擾運動落后于韓國
界面文化:媒體經(jīng)常會提到,伊藤詩織是日本反性騷擾的第一人和引領者,然而日本在你之后并沒有形成具規(guī)模的運動。不過,這幾年來也陸續(xù)興起了花朵運動(注:日本2019年3月連續(xù)四起性侵案被判決無罪,引發(fā)各地民眾的怒火,許多女性手拿花朵和標語上街聲援被害者),以及最近的杰尼斯解散事件。你如何看待日本這幾年來在反性侵犯方面的變化,情況是否有所好轉?
伊藤:是的,我從沒覺得日本形成過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比如與韓國相比,我們是遠遠落后的。當然,在我之后出現(xiàn)過一些破冰者,盡管不太多,但仍然是有的。
我是在反性騷擾運動興起的半年前公開自己的故事的,所以,雖然人們都說我是日本反性騷擾運動的代表人物,但我其實從沒用過這一標簽。不過,這場運動也幫了我許多,以前的日本民眾和媒體都不明白為啥受害者要講這么一個故事,但是現(xiàn)在大家知道還有好多人像我一樣。
即便如此,很多日本人依然覺得這是西方的事,與自己無關。我自己也受到過來自本土的網(wǎng)絡誹謗,我不想成為一個不好的榜樣,所以會盡量在公共場合保持鎮(zhèn)定,但是恐懼感仍然揮之不去,而且誹謗是真的能置人于死地的。每每看到有人站出來發(fā)言后遭受言語中傷,我都特別難過,因為我知道,他們其實非常清楚這樣做的后果,可還是不得不做,因為他們無法尋求其他幫助,也沒有合理的司法系統(tǒng)給予支持。
的確,我們的意識更加進步了,日本媒體也比以前更關注此類事件了,法律層面上也有所更新,但是更新得還遠遠不夠,很多人還是不得不勇敢地站出來,在聚光燈下談論自己的噩夢,而這本不應該是尋求幫助的正常途徑。我希望終有一天,我們不必再大聲疾呼,而是能在這之前就獲得幫助。
界面文化:在反性侵犯方面,日本的法律最亟需改進的地方是什么?
伊藤:近來,日本把性同意年齡(注:未成年人同意與他人進行性行為的最低合法年齡)從13歲提高到了15歲,這是一個很大的改變,而比起世界上其他國家,以往的13歲實在是太低了。但是,對于何為“同意”的判斷標準卻仍然沒變,為了證明自己被強奸,你必須出示被威脅或被侵犯的證據(jù),即使你說自己沒有同意,那也是不算數(shù)的。
我認為這就是問題所在,也根本就說不通。在那樣的場合,你很有可能什么也做不了,瑞典的科學家已經(jīng)研究過,70%的人在遭受強奸時身體會僵住,這是正常的身體反應,所以你也自然無法證明自己曾受到過暴力威脅。除此之外,有關性同意的教育也需要更新,日本有一個俗語是“嘴上說討厭,其實很喜歡”(嫌よ嫌よも好きのうち),日本的學校還有這樣的一種說法,大意是“老師只能教給學生精子遇到卵子以后的事情”,也就是說,老師是不能教授跟性有關的知識的,那你怎么指望13歲的孩子明白何為性同意?
現(xiàn)在的性同意年齡提高到了15歲,但仍然亟需去探討和普及到底什么是口頭同意,而我們的教育和法律在這方面是有很大缺失和誤解的。
界面文化:另外如你所說,你在成為公眾人物后承受了許多中傷,一部分誹謗正是出自女性之口,你自己也經(jīng)常被認為是日本人中極少數(shù)敢于公然反抗的女性。一路走到現(xiàn)在,你會偶爾感到孤單嗎?
伊藤:我以前會的,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因為我足夠幸運,能夠與日本之外的人建立聯(lián)系。所有這些威脅、誹謗、中傷都是出自日本人之口,嚇得我甚至不敢走出東京的家門,但如果我還能搬走,就能找到安全的地方,找到可以傾訴的人,而我知道,如果他們經(jīng)歷同樣的事情,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舉動的。
上次的中國之行就特別激勵我。每次我在日本出席相關活動,出面支持我的都是50歲以上的老年女性,她們大概是經(jīng)歷過70-80年代學生運動的那群人吧,但是我看不到現(xiàn)如今經(jīng)受著創(chuàng)傷的人們。但是在中國,我看到許多同齡人來到活動現(xiàn)場,激動地分享著自己的故事,這讓我感到一切都是值得講述的。
日本有這樣一個說法:“槍打出頭鳥”(注:日文直譯為“出頭的釘子最先被打下去”),這就很能說明日本人的心態(tài)。但是我認為,如果所有人都站出來,所有釘子都能出頭,那也就沒有釘子能被打下去了,這也是我的希望。
界面文化:你曾在采訪中提到過,“日本只有老年女性前來支持自己”這件事是一個未解之謎,你現(xiàn)在找到謎題的答案了嗎?
伊藤:我不太確定……這倒讓我想到一件事。上周日我在寶塚市發(fā)表了一次演講,現(xiàn)場來了大概250名聽眾,都是看上去很年輕的女性,活動組織者超級興奮,因為這種事從來沒發(fā)生過。結果到了最后的問答環(huán)節(jié),我才發(fā)現(xiàn),她們都是來自中國的交換學生,因為我原定的中國行延后了,所以有些人是特地趕來的,還有女孩拿著中文版的《裸泳》給我看。
所以,我的確遇到過一些關心社會運動的(日本)人,但是在學校和日常生活中,性侵害的議題并不經(jīng)常被談論,可見度也不高,對許多人來說還是很可怕的,比如對我的妹妹來說就是這樣。但是這類議題和她們也是息息相關的,所以我還是希望能盡我所能,用我的書和紀錄片觸及到更多人。
界面文化:這幾年來,東亞三國的女性主義迎來了一些變化和發(fā)展。比如你在《裸泳》中提到中國臺灣地區(qū)之旅,意識到女性主義也可以是令自己愉悅快樂的;韓國興起了激進女性主義的浪潮,《她厭男,她是我女友》的作者閔智炯也在日文版的后記中提到了你,從中能夠看到女性主義的接力和傳承。就你的觀察而言,日本在其中位于怎樣的位置?可以聊聊你近來有關女性主義的心得嗎?
伊藤:我不是特別清楚你說的激進女性主義是指什么,不過對我來說,女性主義意味著無論你想成為怎樣的人,想做怎樣的事,性別都不應該成為負擔或阻礙,這就是底線。許多人對女性主義存在誤解,認為女性主義就是仇視男性之類的,但事實并非如此。當然,男人們也有自己的問題,尤其是在亞洲,他們覺得男人就應該強大、應該是家庭的頂梁柱等等,這些是需要討論的。
如今,女性主義在很多方面都發(fā)生了變化。過去,女性主義者們要燒胸罩,為女性獲得權利奮力抗爭,多虧了她們,我們已經(jīng)擁有了這些權利,今天我們擁有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也有各種新問題涌現(xiàn)出來,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現(xiàn)在的女性主義是沒有固定形狀的。
我非常有共鳴的一點是,這些女性對自己的感受更加坦誠,也更愿意談論這些感受了,雖然這在日本還是比較困難。所以,我也很開心《她厭男,她是我女友》這樣的書能被翻譯成日語,近來也有許多韓國文學引進日本和中國,反過來也是同樣,我的確感受到了這種積極的變化。
很多時候,站在自己的立場發(fā)聲是很難的,但是由于我們擁有相似的社會環(huán)境、相似的目標,也就能夠通過互相對話,用不同的方法去達成共同的目標。激進的方式也是其中一種,但我認為,通過文學或紀錄片這樣的媒介,我們更有可能擴大影響和聯(lián)結的范圍。
界面文化:這幾年來,你一直在關注性暴力和其他人權問題,比如塞拉利昂的女性割禮習俗,以及秘魯“毒谷”的少年們。你是如何選擇值得報道的選題的?自身的經(jīng)歷又怎樣影響了你此后的工作?
伊藤:在我為了自己的性暴力案件進行調查時,我總是在想,一旦做完報道,我就再也不想再去思考性暴力了,也不想再回憶自己的創(chuàng)傷了,但是它的確改變了我的工作方式。我以前總是那個掌鏡的人,但是自從來到鏡頭前,談論起自己的噩夢和慘痛教訓,我就再也不能滿足于簡單的拍攝了,我希望知道為什么他們想講出自己的故事,也想盡可能地平視他們,思考他們的處境。2023年土耳其大地震后我去到了現(xiàn)場,遇到了一個十歲的小男孩,讓他跟我一起拍攝了他看到的一切,這件事也給了我很大啟發(fā)。塞拉利昂女性割禮的系列報道是一個巧合,我本來是去做其他報道的,然后就遇到了那些女孩。
很多新聞報道比較直接,更資訊化和數(shù)據(jù)化,但是紀錄片可以加入更多本人的生活細節(jié)和情感,這樣就有了一個溝通交流的空間,這是我喜歡的工作方式。我發(fā)現(xiàn)人人都有一些很棒的故事可講,這些故事也真實地反映了社會問題,所以,我從來沒有“決定”過要拍什么,一般都是先見到那個人然后再決定,我也不想陷入固定的工作模式里。
界面文化:“裸泳”意味著真實的自己,但是對你來說——或許尤其是對你來說,身上又有著各種身份和標簽,比如“記者”、“幸存者”、“戰(zhàn)士”。在這個仍然要求完美受害者的社會,你是如何在這幾年來盡量不受影響的呢?褪去標簽的伊藤詩織,到底是誰呢?
伊藤:謝謝你,這個問題很重要。其實我們可以想象一個裝滿標簽的抽屜,而你拿著抽屜的鑰匙,無論別人怎么稱呼你,你都有權力決定何時貼上標簽、何時放回去,保留哪些又扔掉哪些,就算自私一點也沒關系?,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能更游刃有余地做這件事了,在日常生活中也不必再付出那么多努力,這也是因為我不像之前必須貼著這些標簽了。我也不覺得擁有標簽是一件壞事,有時它的確能幫助你做成一些事或者給你鼓勵。
關于我是誰,我還在不斷發(fā)掘的路上。但是說到底,我感覺自己……誰也不是(I'm just no one),沒有被任何東西所依附,所以也會覺得有點孤獨(笑),但是現(xiàn)在,我真心為自己獲得的力量感到高興。有時我也會迷失自己,不得不打開抽屜重新貼上標簽,就這么來來回回,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擁有選擇的權力。我也建議,人這一生至少應該在星空下的大海里游一次泳,即使不是真的游,你也可以想象一下那種感覺,請記住你只是萬千生物中的一員,記住最本真的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