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宋珂欣
界面新聞編輯 | 尹清露 黃月
剛剛完結(jié)的韓劇《超能異族》日前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很多討論,且豆瓣評分高居8.9分,甚至一躍成為了Disney+平臺上觀眾觀看總時長最長的韓劇。劇中的主人公們擁有各不相同的超能力,包括超強的五感、恢復能力、飛行能力、快速移動的能力和足以震斷大樹的力量。不同于以往美國漫威電影中對超級英雄的刻畫,《超能異族》中的超能力者也面臨著加班、住房、育兒等現(xiàn)實問題。這樣的劇情設(shè)置既展現(xiàn)了普通人的現(xiàn)實處境,又借助超能力讓情節(jié)發(fā)展充滿戲劇性和張力??梢哉f,《超能異族》的主人公們脫離了超級英雄的固定腳本,轉(zhuǎn)而成為了“擁有超能力的普通人”。
作為普通人生活的他們,要承受育兒的艱辛、顧客的刁難,以及日常工作對體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對家庭關(guān)系的刻畫則是超能力敘事中具有東亞特色的部分,超能力者的孩子們也繼承了父母的超能力,劇中還特別刻畫了父母的辛勞、孩子的隱忍與體貼,以及雙方對彼此的不滿和埋怨?!坝谐芰Φ钠胀ㄈ恕睘槭裁床皇恰俺売⑿邸??在東亞文化中,為何即使擁有了超能力也不能得到自由?
01 不是“咸魚翻身”,而是“觸底反彈”
雖然同樣擁有超能力,《超能異族》卻與超級英雄有著不同的故事框架?!冻売⑿垭娪埃河蓪α?gòu)筑起的當代神話》一文指出,漫威超級英雄系列電影遵循的是英雄敘事,英雄需要為大眾服務(wù)。也就是說,超級英雄需要懲惡揚善,成為正義的化身,其行為代表了普世的價值觀念。在電影中,超級英雄的善舉得到了媒體的大肆報道,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對英雄服務(wù)大眾角色的再次確認。
而《超能異族》中的超能力者面臨的問題跟普通人沒什么兩樣,超能力的存在甚至讓他們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一個例子是,九龍浦(柳承龍 飾,在劇中是擁有無限再生能力的超異能者張周元,九龍浦為其代號) 曾在黑社會出頭打架,因傷口愈合速度極快獲得了“刀槍不入之身”的稱號,之后作為國家機關(guān)要員執(zhí)行作戰(zhàn)行動。這樣一個武力值強悍的人,面對刻意刁難的客人和侮辱性的語言,卻只是低頭沉默一瞬,繼而快速換上一副笑臉,繼續(xù)向客人推薦店里的優(yōu)惠活動。另一個例子是李康勛(金度勛 飾),他繼承了父親在力量和速度方面的超能力,但在面對校霸挑釁時,卻只是用力捏緊拳頭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禁令人想起時下流行的那句自嘲——“我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對他們來說,生活并沒有因超能力而發(fā)生改變。
對于熟悉漫威式英雄敘事的觀眾來說,《超能異族》里的超能力者顯然“窩囊”很多。普通人皆有不得已的苦衷,可就算成了超能力者依然無法突破禁錮,這是否意味著超能力者在東亞社會中被降格了呢?當超能力者的人設(shè)發(fā)生變形,傳統(tǒng)超級英雄敘事中的快感制造機制是否依然奏效?
《超能異族》的編劇姜草回應(yīng)了這一點,他認為東亞社會反而非常適合講超級英雄的故事:“不覺得小人物隱忍然后爆發(fā)的樣子非常有魄力嗎?”但這一快感機制是短暫的,因為超能力者的反擊不屬于“咸魚翻身”的完全逆轉(zhuǎn),而更接近于“逼到絕境、觸底反彈”的自保行為,超能力者的處境并沒有因此發(fā)生根本性的轉(zhuǎn)變。
事實上,即使在傳統(tǒng)的超英敘事中,英雄們也起著弱化人物處境和沖突的作用,這一點被《超能異族》沿襲了下去。學者劉康在《超級英雄電影:由對立構(gòu)筑起的當代神話》一文中指出,在漫威電影中,超級英雄作為一個中間項緩解了個體和結(jié)構(gòu)二元對立的矛盾。超級英雄在日常生活中以普通人的面貌展現(xiàn),危急時刻才會換上特定服裝變身為超級英雄,不同身份的轉(zhuǎn)換帶來的張力,使得個人和結(jié)構(gòu)的矛盾轉(zhuǎn)變?yōu)殡娪爸魅斯珎€體面臨的困境。換言之,借由超級英雄的身份沖突,客觀上不可被解決的矛盾被置換為可以解決的敘事問題。
而在《超能異族》中,超能力者最初是國家機關(guān)的精要部隊,但隨著時局的變化,他們沒入人海隱姓埋名地生活,以逃避組織的追殺。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面臨的生存危機被弱化為小人物面對強權(quán)絕地反擊的爽文情節(jié)。并且,他們的反擊更多是為了拯救自己的愛人或者見到自己的孩子,故事收束在對親情、愛情等普世價值的追求體系中,而異族的生存危機被忽視了。
02 成為異類的恐懼,東亞家庭沉重的愛
《超能異族》中的超能力者獨具東亞特色,不僅體現(xiàn)在他們疲勞到令人麻木的生存狀態(tài),也指向了東亞式的親子關(guān)系。為了不讓兒子奉熙被視為異類,李美賢(韓孝周 飾)讓其每天在腿上綁著重重的沙袋,背著沉重的書包;當她發(fā)現(xiàn)奉熙心情波動時會不受控地飄浮起來時,她選擇不再對兒子微笑。
沉重的沙包是父母之愛的隱喻,孩子并不因為被愛而感到輕盈和自由,反而覺得負擔和內(nèi)疚。李美賢家里的店鋪從一無所有的草坯房,發(fā)展成兼具店鋪和住所的小二層,灶臺上總是堆積著炸豬排和白菜。父母在養(yǎng)育過程中付出的辛勞,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讓子女聽話的有效律令。
在成長中,自尊、正義等品質(zhì)同樣重要,但在疲累的親子養(yǎng)育中,父母往往缺乏培養(yǎng)這些品質(zhì)的意識,這在李美賢母子的一次沖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奉熙對母親傷心地控訴:“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是這么消極、固執(zhí)、死腦筋、沒自信、老是看別人臉色嗎?都是因為你。你知道你在我小時候總是對我說什么嗎?‘不要。不要這樣。不要跑。不要飛起來。不要亂動?!憧偸墙壷?、你總是壓抑著我!”
心理學家武志紅在著作《家為何傷人》中對此進行過解釋——有些人的自我圍繞著媽媽的感受而構(gòu)建,這就形成了“假自我”。假自我導致的一個常見現(xiàn)象是遲鈍,不但身體行動變得遲緩,個體感受也會更遲鈍。哲學家、心理學家弗洛姆在《愛的藝術(shù)》一書中提到了“教育”和“影響”的區(qū)別——在孩子的生活中起重要作用的人應(yīng)該相信孩子有發(fā)展的可能性,教育是同幫助孩子實現(xiàn)他發(fā)展的可能性的任務(wù)一致的;與之相反的是影響,成人不信任孩子具有發(fā)展的可能性,所以給孩子灌輸自己認為合適的東西,唯有如此,孩子才會成為一個規(guī)矩的人。
如果結(jié)合劇情來看,只把矛頭對準父母似乎不太公平,畢竟壓抑超能力是逃避組織追殺的必要手段,而《超能異族》把重點放在了身為異類的身份認同上。張喜秀(高允貞 飾,在劇中為張周元的女兒)在一場1對17的反校園霸凌中,被霸凌者用刀劃傷了臉頰和頸部動脈,令霸凌者驚恐的是,喜秀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愈合、完好如初,這讓她成為了人們眼中的“怪物”。
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藍江曾表示,由于常人并不擁有判定無法判定之物的認識能力,怪物的出現(xiàn)就會引發(fā)超越認知之外的恐懼。因此,超能力非但沒能成為與眾不同的勛章,反而成了被劃定為異類的準繩。哲學家喬治·阿甘本則認為,怪物是人類締造的區(qū)分,通過界定什么是外部從而確認了內(nèi)部的邊界,凡是不符合規(guī)范的個體全部被排斥在人類機制之外,被視為不實存的個體——超能力者對自我的壓抑實則傳達了被集體排斥的恐懼。
在王侃瑜的科幻小說《鏈幕》中,患有自閉癥譜系障礙的陳淮設(shè)計了一款可以將使用者包圍住的鏈幕,透過鏈幕,他能在特定的社交場合中恰如其分地展示自己的情緒,以此掩蓋情感感知能力的不足。為了全方位模擬正常人類的感情、證明自己“不是怪物”,陳淮加大了工作強度,也因此殞命。一段自白解釋了他為何對鏈幕如此執(zhí)著:
“隔著鏈幕看世界不甚清晰,可我享受這種朦朧的感覺,好像我與世界的距離本該如此,我身處其中,卻不完全融入其中......在鏈幕的掩飾下,我們沒有任何區(qū)別,我不再需要靠模仿來顯得普通,我不再特殊?!?/span>
或許你我未曾有過身為異類、被群體排斥的經(jīng)歷,但我們對孤獨和隔絕的感受并不陌生?!冻墚愖濉饭倘皇且粋€精彩的故事,但也不免令觀眾悵然若失:不符合普遍社會規(guī)范的個體,是否有正常生活或開辟另一種生活的可能?這個問題我們無法回答,甚至無從想象。
參考資料:
劉康.(2013).超級英雄電影:由對立構(gòu)筑起的當代神話. 當代電影(10),158-164.
藍江.(2018).環(huán)世界、虛體與神圣人——數(shù)字時代的怪物學綱要. 探索與爭鳴(03),66-73+110+145.
[美]艾·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4.
王侃瑜,《海鮮飯店》,作家出版社,2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