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徐魯青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胡安焉打過快20份工,快遞員、夜班揀貨工人、保安……其中短的不過幾月,最長期的兩年半。在北京送快遞的兩年,他“把自己看作一個時薪30元的送貨機器,達不到額定產(chǎn)出值就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在物流公司夜間揀貨時,他感到:“這份工作還會令人脾氣變壞,因為長期熬夜以及過度勞累,人的情緒控制力會明顯下降。”
和頻繁換工作不同,他的寫作十分長久,持續(xù)了十幾年時間。2009年,他在南寧開的女裝店生意倒閉,回顧曾經(jīng)的生活經(jīng)歷,他覺得一切都了無意義,不再相信靠追求工作與社會地位獲得自我實現(xiàn)。在那段抑郁時期里,他讀了卡佛和塞林格,在寫作中找到了更強烈的、曾被工作抹去的自己。
2020年,胡安焉開始在豆瓣上寫一些工作隨筆,其中一篇寫的是在物流公司做夜班揀貨工人的故事,意外受到了很多關注。后來,出版社編輯聯(lián)系到他,問他有沒有興趣寫一本關于工作經(jīng)歷的非虛構作品。這本書最后被命名為《我在北京送快遞》,實際上,除了送快遞,書中還有他輾轉各地從事不同工作的經(jīng)歷,比如早年間做保安、面包店學徒,后來當便利店店員、自行車店銷售、網(wǎng)店工作人員等。
正式職業(yè)身份只是人的一小部分,“快遞員”的身份無法概括胡安焉是誰。他聽搖滾、畫漫畫,是頗有野心的寫作者,在乎的是“如何投入到一個藝術的脈絡中,面對它去做出最佳的反應”。在采訪中,他描述自己正在寫的小說:“像獨白一樣的文本,描寫介乎在生存和生活之間的、一種中間地帶的生活圖景。”
介乎生存和生活之間,或許是胡安焉以及大多數(shù)勞動者的處境,而寫作是他找到平衡、不令自己跌入單調生存的一根繩索。
【自述】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
我干了十個多月,在德邦的分揀廠里理貨,是長期的夜班,晚上七點到早上七點,每個月休四天。工作地點在廣東一個物流園,那里除了德邦,還有京東、唯品會、百世快遞。干這個活也要有文化,可以不懂寫字,但要能認字,否則就沒法讀出標簽上的目的地。此外自己的名字也要會寫,有時要簽名。
面試基本上就是走形式,其實來者不拒,但入職前要無薪試工三天。這應該違反了勞動法,但我打聽了一下,這里的物流企業(yè)都這樣。你要是不能接受,就別干這工作。
從實踐來看,試工也確有必要。來這里干活的人,很多其實并不知道具體要干什么、怎么干。試工是一個互相了解的機會。就我所見,試工后留下來的人還不到一半。有的人甚至試兩個小時就走了。不過,理應給留下來的人補上那三天工資才對。
當然公司也有人性化的一面,很多從外地來打工的人,身上盤纏不多,所以入職干滿二十天后,公司會提前發(fā)放頭半個月的工資,而正常應該是次月十五號才發(fā)的。
分揀場就像一個大埠頭,我們在一米高的工作臺上干活。工作臺大約有八到十個足球場那么大,四周是編了號的一個個裝卸貨口,一排排貨車屁股朝工作臺停靠著,打開后廂門裝卸貨物。
我喜歡這份工作,雖然不是所有方面,它不用跟人說話,不用開動腦筋,擼起袖子干就行了。因為是在廣東,一年里有九個月是夏天,白天太陽把頂上的鐵棚曬得發(fā)燙,晚上也涼快不了多少。一般上班個把小時后,人就汗涔涔的了,直到第二天早上。
剛干這活的人都會掉體重,我有同事三個月內瘦了四十多斤。我原本不算胖,但也掉了近二十斤。
我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一般情況下,早上下班前的兩個小時會比較清閑,可以干一會歇一會,而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五點這段時間最忙,基本上一刻不停。
具體是這樣的:晚上七點上班,干到九點,然后吃飯半小時。廠里有兩個食堂,被不同的承包商承包,提供不同風格的食物。平心而論,它們價格公道,而且比較衛(wèi)生。吃完飯后就從九點半一直干到早上七點。有些人會自帶面包和餅干,半夜抽空往嘴里塞點。有些人就連著十個小時不吃東西,他們習慣了。我一般都帶餅干,偶爾忘帶肚子就餓得咕咕叫。
早上下班前要開個例會,總結當天工作中的問題,一般兩三分鐘講完,畢竟革命不是耍嘴皮子。
下班后我們要吃早餐,對我們來說其實是晚餐。大多數(shù)人每天就吃兩頓。吃完飯就回住處洗澡洗衣服。衣服是很難洗干凈的,因為晚上要搬貨物,難免沾到各種污漬油漬,而且人累的時候會想:洗太干凈沒有必要,第二天還是會臟的。再說高效的去污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就行了吧。于是衣服晾干后,甚至還能聞到濃濃的汗味。不過干這種工作,自然而然地,就不會介意這種問題了。
睡覺是最磨人的部分,對于日夜顛倒的生活,每個人的適應力各不相同。在頭幾個月,我一直處在這種狀態(tài):半夜到了四五點就困得不行,站著隨便往哪靠靠就能馬上睡著,差點要摔到地上。干起活來就像行尸走肉,目光是恍惚的,意識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么。因為這個緣故,有一次我把兩包貨物的標簽貼反了,把重慶的貼上了北京的標簽,北京的貼上了重慶的標簽,幸好在裝車前就發(fā)現(xiàn),被追了回來。
每個晚上當我被睡意折磨得走投無路時,我就賭咒下班后一定要立即睡上狠狠的一覺??墒堑皆缟舷掳嗪?,人又變得不困了,而且剛剛長時間地從事完身體并不喜歡的勞動,心里會生出一種奇怪的厭煩,渴望做一些身體喜歡的事情,以壓制那種厭煩,使身體得到補償,恢復活力。我看到有些同事經(jīng)常下班后去唱K,唱到下午睡一兩個小時又來上班。我不是那種瘋狂的人,我不想把命丟在工作里。所以我采用一些溫和的方式,比如說早餐吃好一點,或者去超市買買東西,雖然那里的超市商品很少,然后聽聽音樂,以調節(jié)心情。
但問題是我仍然不想睡,也睡不著。到了下午,我又開始為睡眠焦慮了。我住的屋子很熱,白天室內有三十多度,吹風扇也不頂用。為此我想了很多辦法,安眠藥我買不到,聽說黑巧克力有助睡眠,我就把它當藥吃,睡前服一片,這當然不管用。褪黑色素我也買了,也完全沒有效果。最后只能喝酒。
超市里有四升裝的二鍋頭,紅星的太貴,我就買雜牌。幾種雜牌都是四川產(chǎn)的,喝起來不像清香型的二鍋頭,而像濃香型的酒,不過價格倒是很便宜。在我給自己劃定的消費水平內,我偶爾也會買好一點的酒,比如五百毫升裝的老村長,十八塊錢一瓶,是這個價位里最好喝的。喝酒也要花時間,所以我一邊喝一邊看書,喝完后完全不記得看了什么,有時我要喝上二三兩才能躺下。我晚上六點半起床,假如中午兩點前能睡著的話,我就感到慶幸。但在有些糟糕的日子,我過了四點還不能睡著,于是更焦慮了。
另一個問題是,睡醒后的我還是醉醺醺的。幸好我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每一腳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說不清楚是我的身體在搖晃,還是這個世界在搖晃。假如沒有醉得那么厲害,我就會感到困乏,覺得就像完全沒有休息過一樣。路過一排出租平房時,聞到屋里傳出飯菜的香味,看到別人已完成一天的勞動,正愜意地癱坐在沙發(fā)上,我深深感到這種休閑的時刻就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還沒有開始干活就已經(jīng)比他們更累了——這時候我就會惡毒地咒罵自己,我的身體咒罵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罵我的身體,我發(fā)誓明早下班后要立刻睡覺??墒堑搅嗣髟?,情況又和前一天一樣,周而復始。
干這個工作會令人脾氣變壞,因為長期熬夜,過度勞累,情緒控制力明顯地下降,甚至喪失。我就跟組里的幾個人吵過架,吵得很兇,有時我甚至想打人。所謂困獸之斗,是因為絕望而歇斯底里。反倒是那些經(jīng)常偷懶的人脾氣較好,大概他們也有點心虛吧。大家對偷懶其實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每個人的工作量和收入本身就做不到公平,偷懶的人只要別太拖累別人就行了。
干這個活偶爾也死人,每年都要死,整個廠大幾百人,加上頻繁的人員流動更替,一年下來保守估計有一兩千人在這上過班,一般是有基礎病的,因過度疲勞而誘發(fā)。我在的那年死了個裝車工,據(jù)說他干活太猛,一晚上裝了兩輛車,回家躺下后就再沒起來。
我離職后兩個多月,聽當時的同事說,廠里有人跳樓死了,從辦公樓跳下來,就是我辦入離職的那棟樓。猜測他是跟公司有糾紛,無處可訴,加上工作壓力大,因而厭世。從他選擇的跳樓地點看,可能有報復公司的意圖,但我在網(wǎng)上搜不到任何報道。因為物流園地處偏僻,工人又都不是本地人,仿佛一個和周圍隔絕的孤鎮(zhèn),消息很難傳出去。再說附近的村民也不關心物流園里死沒死人,我們和他們的生活是不相干的,僅僅是租了他們的房子,給他們增加一點額外收入而已。
假如我在那里干到今天,至少也是個組長了,這時候大概正愁得扯自己頭發(fā),對別人大吼大叫吧。但是長期熬夜會增加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風險,我已經(jīng)不小了,這不是遙遠的事,為此我很焦慮。實際上我已經(jīng)感到腦子不好使了。從外表看,我成天面如死灰;從里面看,我反應變得遲鈍,記憶力開始衰退。為了延緩大腦的退化,我開始吃堅果??紤]到性價比,我主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石洲村能買到多種花生和瓜子,我?guī)缀醵假I來吃過。核桃能買到一種殼不厚不薄的,它不像小時候吃的硬核桃,硬得能把門的合頁撬歪。也不像現(xiàn)在網(wǎng)上賣的新疆紙皮核桃,用手輕輕一掰就碎。它介于這兩者之間。所以我一般把它往地上用力一摜,它就從中間裂開了,我再把果仁摳出來吃。但是核桃也不能預防阿爾茨海默病。幸好后來我換了白天的工作,還是在物流行業(yè),改為送快遞了。
眨眼過去兩年,我暫時還沒患上阿爾茨海默病。不過有些事情改變了,有些事情沒有。比如現(xiàn)在我不再罵人,更不想打人。比如我還在堅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對話】工作抹掉我的獨特,但寫作可以強化我自己
界面文化:對你來說,工作和寫作是怎樣的關系?
胡安焉:我去德邦做理貨分揀是2017年,我沒有錢了,沒有選擇。德邦這個工作不用面試,去了就能干,我很快就入職了。我當時38歲,按履歷來說,可以選擇工作是很有限的,做這個相對回報高一點——4000多接近5000塊錢。其次可能也有自我懲罰的心理,就像毛姆的小說《面紗》里有一個英國的醫(yī)生,老婆出軌背叛了他,但他只能懲罰自己,最后感染霍亂死掉了。
我當時也和他有類似的心理,想做一個工作來懲罰自己,不是因為我恨自己,而是因為我恨當時的處境,或者說對社會有一些憎恨,但是我沒有能力,也不敢去報復,我只敢靠傷害自己來發(fā)泄。
我不是一直干體力活的,在這之前我干過酒店服務生、做過生意,還做過美編、畫漫畫。送快遞或者在德邦打包,我對工作的價值是認同的。顯而易見,物流嘛,我們會說物流是沒意義的嗎?但是我會說一本雜志是垃圾,因為我不認可里面的內容,實際上,當時漫畫公司做的就是垃圾,這跟有沒有文化無關。對德邦和順豐這兩個快遞工作,不是埋怨價值,而是埋怨它對待員工的方式,這兩件事是不一樣的。
至于寫作,因為它們工作時間比較長,情緒消耗大,我在送快遞或者做打包工的時候是沒法寫作的。
我做過的無法兼顧寫作的工作,一般平均工作時長在12小時以上。送快遞的時候,我每天工作加通勤13個小時,在德邦做理貨分揀是12個多小時,在上海做單車銷售也是12個小時,但基本每天都會加班,算下來可能超過14個小時了。這些工作都是每周休一天,一周工時在70多個小時以上。如果有人幫我介紹那種每周休兩天,每天上八個小時的工作,那當然很好,但是憑我的條件,很難找到這樣的工作。
最開始寫東西是2006年,我做低端二渠道的公司經(jīng)營很不好,收入也不高,就想著試試投稿掙錢。我買了市面上一批《故事會》和它的山寨書——《故事會》我沒投,因為我知道肯定是不會成功的——四五個月寫了大概十篇,只發(fā)表了一篇,800塊,怎么可能維生呢?
寫《故事會》那些東西的時候,我完全考慮的是能不能賺錢,寫的東西沒有自我意識,現(xiàn)在看來,我不會把它們視為寫作。到了2009年,我才開始嘗試靠寫作完成對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消化,想清楚自己為什么會走到那一步,并且把它看成是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2009年,我在南寧開的女裝店快破產(chǎn)了,加之我此前在酒店、服裝專賣店,或者加油站工作,都是沒什么意義的工作——只是為了賺錢,但錢也沒有賺多少——那時感到很厭世,覺得什么金錢啊、社會地位啊,這些東西都是扯淡,都是在浪費生命。
我不再想通過社會的、或者工作的途徑,去追求自我價值或者自我實現(xiàn),而是想通過寫作追求的更自我、更理想的精神,在文學里可以找到它們。工作總是抹除我作為人的獨特性,而寫作卻可以強化我自己。而且寫作也是最容易開始的,跟伍爾芙說的一樣——只要有紙和筆就可以去做。
界面文化:快遞員出書,你遇到過質疑的聲音嗎?
胡安焉:早期寫在德邦做打包工作的文章,很多讀者留言說我天生具有社會學意識,還有無產(chǎn)階級意識,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無產(chǎn)階級意識,這是政治書上的詞。之前也有一個記者問過我,書里經(jīng)常寫資本家這些詞,是不是要反映什么,很多人覺得我以快遞員的名義出一本書,如果我都不能夠反映社會問題,那有什么資格出書?但我當時寫這個詞,不過是為了制造一種幽默效果,別人在讀我的時候可能會心一笑,僅此而已。
如果評價《我在北京送快遞》這本 “非虛構”,我不會覺得它是一個有分量有難度的創(chuàng)作,沒有一個作家的代表作品會是一本回憶錄,它一定是一個更復雜、豐富和自由的文本。但靠寫這本書,我可以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看清楚自己的本質,這也對我的虛構寫作是有意義的,因為當時處在那些生活里,人是比較麻木的,很難對自己的處境有什么深刻反思——否則我應付不了重復機械的工作狀態(tài)。
我的任何寫作得到關注、發(fā)表出版,都是非常好的事情,我知道有一些幸運的因素,比如說占了題材的便宜。一些活動會請社會學的老師來,而不是請一個文學的,很明顯是覺得我是一個社會學現(xiàn)象,而不是一個文學現(xiàn)象。但老實說,這些對我沒有壞處,它關乎我的收入,我是拿版稅的,對此并沒有什么意見。
還有人覺得,以快遞員為標簽出書就已經(jīng)是不道德的了,這類題材是出版行業(yè)的盲目跟風,炒作底層文學、打工文學,會導致一些什么不良的社會后果。但按照他們這樣要求,書是根本就不可能賣出去的,有時候我會辯解一下,但是我相信,時間到最后會看清我寫的到底本質是什么。
我從來沒想過要反映什么社會問題,如果我只是想反映現(xiàn)實,沒有自己,我根本就不能跟文學或者說藝術形式產(chǎn)生融合。如果我沒有自己,我只不過是一個道理,所以我必須先要有強烈的自己。
但我的寫作也不只是為了作用自己,不管外在對我的評價,埋頭寫就好。剛上黑藍文學論壇的時候,上面許多人喜歡法國的新小說,一開始是克勞德·西蒙、阿蘭·羅伯-格里耶,當然還有貝克特。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很多“午夜文叢”的新生代作家實際上都在繼承貝克特,雖然內容題材會更現(xiàn)實和生活化,但小說形式的根源都是在他那里,就像論文一樣,他的影響因子是很大的。
福樓拜寫的東西可能今天讀起來也覺得很平常,所有小說都像《包法利夫人》那樣寫,但他是第一個不把所有筆墨圍繞一個流暢完整的起承轉合的作家。他會寫靜態(tài)的、物理的描寫,把小說從故事提升到一個更廣泛的層面。他影響了小說這種藝術形式以及之后的作家。新小說的作家都是受到了福樓拜的影響,雖然福樓拜沒有他們走的這么遠、絕對、極端。
我說這些是想說,我的寫作不是沒有參照的,雖然追求的始終是表達內在,而非反映現(xiàn)實,但它不可能是孤立的表達,不是像日記那樣只給自己看。我在乎的是跟文學發(fā)生關系和互動的方式,要如何投入到一個藝術的脈絡中,面對它去做出最佳的反應。我們今天的寫作者面對的挑戰(zhàn)和要求,跟巴爾扎克、或者大仲馬小仲馬那個年代的寫作要求是不一樣的,我們需要去回應它,而且是有力的回應,甚至是影響它,干擾它的流向。
文中圖片由胡安焉提供,自述部分節(jié)選自《我在北京送快遞》第一章,內容有刪節(jié),經(jīng)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