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林子人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個展目前正在尹山湖美術館展出。這也是徐累繼2015年蘇州博物館“賦格”展覽之后，時隔八年在蘇州舉辦的又一次個展。
徐累，1963年出生于江蘇，1980年考入南京藝術學院，主習中國畫。畢業(yè)后參與八五美術新潮運動，并參加了1989年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大展”，那是他作為一個“年輕的藝術激進分子”的短暫時光。徐累曾在與詩人朱朱的對談中表示，中國現(xiàn)代藝術大展之后，他突然厭煩了那種以“前衛(wèi)”為名義的斗爭，認為那只是一種姿態(tài)而非本質。于是從90年代開始，他回身探索傳統(tǒng)繪畫的新可能性，用工筆、水墨和裝置藝術的創(chuàng)作形式，通過對藝術史的比較研究，為傳統(tǒng)樣式賦予當代意義。
此次展出的作品創(chuàng)作跨度從1993年到2023年，以時間的三種體驗模式為導覽線索，回應了傳統(tǒng)文脈中的“時間”主題，也梳理了藝術家的不同創(chuàng)作階段。展覽分為四個單元，《籠中對》《龍馬仙》《午夢千山》《一生懸命》《世界的盡頭》《鵲華異色圖》《世界的床》系列、《倪瓚與達芬奇》系列等作品都在展覽中呈現(xiàn)。
徐累對“月亮”的主題情有獨鐘，“永生-時間的寓體”單元集中呈現(xiàn)了《月牙定理》《海上月》等新作，以及藝術家為本次展覽創(chuàng)作的裝置作品《隕月》。
與古人爭筆墨技法高下是徒勞
“中國的畫家背負著歷史的重擔：不僅是幾千年藝術傳統(tǒng)的重擔——這種傳統(tǒng)他們或接受，或反叛，或與之達成某種程度的調和，而且還有近代政治歷史的重擔。和別的國家的藝術家比起來，他們得更多地來對付這一政治歷史的重擔。即使他們拒絕那樣做，本身也可能視為一種政治行為?！?/p>
美國作家杰弗里·漢圖弗（Jeffrey Hantover）在《在自己的空間》一文中如此闡述他對中國當代藝術家的關閘。在他看來，徐累與同時代的那些憤世嫉俗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及“政治波普”藝術家不一樣，他追隨了在中國已有上千年歷史的退隱傳統(tǒng)，背對時代，擁抱過去。
對徐累來說，重要的不僅是“擁抱過去”。他在“前生-時間的定格”這一單元援引了菲茲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一句話，來概括從他早期創(chuàng)作開始就存在的審美志趣：“我們繼續(xù)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徐累表示，在當今這個圖像化、數(shù)據(jù)化的時代，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是拼圖式的，西方與東方、古代與現(xiàn)代在我們的手中自由調配，線性進化的時間觀念在藝術領域已不再奏效。在創(chuàng)作中采用傳統(tǒng)美學、傳統(tǒng)技法看似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回溯之舉，卻有可能將作品帶至未來世界。
徐累告訴界面文化，他當初決定采用這樣的創(chuàng)作風格時就已決意要“反對中國畫”。他認為，中國畫傳統(tǒng)很長一段時間里被教條地束縛在筆墨中，但在他看來，與古人爭筆墨技法的高下是一種徒勞，真正重要的是在傳統(tǒng)美學中發(fā)現(xiàn)新的東西，做古人做不了的事?！霸谥袊幕凶鲐暙I，是提供一個新的視野，讓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跟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
徐累的早期作品有強烈的戲劇性。帷幔、紗帳和呈45度角折疊、模仿明代版畫透視規(guī)則的屏風和圍墻在畫面中勾勒出狀似舞臺的背景，人、馬、蝴蝶、鹿、帽子、椅子或假山在他的畫作中頻繁出現(xiàn)，卻往往難窺全貌——白衣男子用書遮住了臉，被屏風擋住上半身，或堪堪露出一只手；馬從帷幔后探出頭；鹿的角上掛著一頂帽子。更讓人迷惑但又被深深吸引的是作品流露出的神秘和懸疑感。藝術家描繪的人物或物品都再現(xiàn)實合理不過，但它們被放置在一個奇異的環(huán)境中，在真實與虛假的交界處曖昧不清。徐累有時會直接在畫面中明示虛假，比如將地圖中的地名替換成取自地理學之外其他語境的名稱。
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的“對仗”也給予了徐累創(chuàng)作靈感?！笆苓^中國文化熏陶的人，都知道我們文化當中有一種非常奇妙的修辭學，就是對仗，”他說，“這時刻提醒我們，在這個世界當中，我們所處的位置要平衡兩個極端，這是中國人處事的態(tài)度和世界觀?！惫沤?、東西的平衡與并置于是成為他的另外一個重要創(chuàng)作主題，在“浮生-時間的平行”這一單元呈現(xiàn)。
當“仿作”成為一種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方法
在近年來的作品中，徐累開啟了對時間的另一種體悟，“時間是可以隨意搭配和自由穿梭的?！薄肮采?時間的折疊”單元集中展示了徐累如何在作品中整理自己從全球藝術史中汲取的視覺元素、繪畫技巧和美學影響，將之組合、并置、互嵌，甚至到了某種令觀者吃驚的地步。他根據(jù)19世紀科學數(shù)據(jù)圖“世界主要山脈和河流圖”創(chuàng)作了《世界的云和山》，按照高度排列的山巒被覆上不同的色塊，用以標識各大洲和英倫群島；畫中的云也不是自然的云，而是從日本畫、印度畫、中世紀歐洲繪畫、和宋畫中擷取的云，表現(xiàn)出世界文明的層巒疊嶂?！儿o華異色圖》中，趙孟頫的《鵲華秋色》與北方文藝復興怪杰博斯的《人間樂園》交織在一起，碰撞出奇特的火花。
“我們現(xiàn)在創(chuàng)造不出新的風格，新的東西，我們要像杜尚那樣，利用藝術史中的很多現(xiàn)成品，把它們拿來碰撞在一起。它們會給你啟發(fā)，去建構這個世界，”徐累說，“我們過去認為東西方文化存在一種文明的沖突，但其實所有的文明都是可以為我們所用的，它是一種美美與共，是中國人對世界的一種態(tài)度?！?/p>
德國藝術史學家雷德侯在《萬物》中提出，中國古代藝術中存在通過模塊化實現(xiàn)有差異的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特點，臨摹和復制是重要的藝術實踐。韓炳哲在《山寨》中進一步發(fā)展了這一觀點，將它視作中國思想的本質特征，“在生命的無盡循環(huán)中，沒有什么是獨一無二的、原始的、絕無僅有或最終的，有的只是重復和再造?！边@種藝術理念與強調“原創(chuàng)”和“真理”的西方藝術理念迥然相異。
在徐累看來，全世界都已處在一個沒有原創(chuàng)性的時代，進入21世紀，當代藝術界只有潮流，沒有風格，20世紀早期新流派不斷出現(xiàn)的時光早已流逝。在這樣的情況下，“仿作”反而成為了一種非?，F(xiàn)代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中國的藝術家剛好擅長用過去的方法論進行創(chuàng)作，無需為“是否是原創(chuàng)”感到自卑。
“我們時代的藝術實際上處于低谷時代，充滿了無聊的、幼稚的、毫無意義的作品。因為過去歷史的高度建立在那里。這個時代提供的東西特別微小和軟弱，所以我們只能在這個時代做我們應該能做的事情?！彼f。
2023年4月22日-7月23日，“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在蘇州市尹山湖美術館展出。
參考資料：
【德】韓炳哲.《山寨：中國式解構》.中信出版集團.2023.
張悅然.《世界的殼：作家與徐累》.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
【德】雷德侯.《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guī)?；a(chǎn)》.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