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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4500萬人的新年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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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4500萬人的新年愿望

我為失能人士洗個澡。

文|五環(huán)外OUTSIDE 胡不喜

編輯|車卯卯

在那起浴室意外發(fā)生之前,孔丹丹一直不太理解,為什么每次母親給姥姥洗完澡,得躺上足足兩天才能恢復。

直到2021年12月,她在澡堂偶遇一個60歲的老人,當時老人左手扶著一個90多歲的奶奶,右手牽著3歲的小孫女顫巍巍步入浴室。冬天的澡堂密不透風,90多歲的奶奶,因為頭暈,差點一頭栽倒。

好在一旁的孔丹丹留心,及時上前搭了把手,攙扶著奶奶出去透氣。緩和了好半天,奶奶才漸漸恢復,臨走前,她拉著孔丹丹不住道謝:“孩子,今天要是沒有你,我估計就死在這里了?!?/p>

孔丹丹這才意識到,看似簡單的洗澡,對高齡老人和失能人士來說,是一次艱難冒險。

為了避免在浴室滑倒,很多老人長期不洗澡,只偶爾擦洗身體,久而久之,身上因為汗水、分泌物的味道,形成了老人味,因為瘙癢難耐,他們抓撓皮膚,撓出道道血印。

洗澡,成了失能人士在這個冬天最大的心愿。為了這件看似簡單的小事,有人甚至愿意用生命冒險。

01 我不怕感染,求求你給我洗個澡吧

“免費上門給老人洗澡?謝謝,可是老人八九十歲了,如果洗出了什么問題,社區(qū)也要擔責任的,請理解我們的難處。”隨即,電話被干脆掛斷。

孔丹丹和鄒蓉記不清,起步階段,她們吃過多少這樣的閉門羹。

2021年底,兩人共同創(chuàng)辦家禾嘉,這是煙臺第一家助浴機構(gòu),專為失能老人服務。

對于大眾來說,助浴師還是一份有些陌生的職業(yè)。推廣階段,她們只能走進社區(qū)居委會,希望通過免費為老人洗澡,進行宣傳,但得到的多半是這樣的拒絕。

直到大半年后,2022年6月,她們才接到第一筆訂單。

挨家挨戶地推,受訪者供圖

接通電話后,孔丹丹和鄒蓉都很意外,對面居然響起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她問:“你們可以幫我洗澡嗎?”

36歲的娜娜,是她們第一個客戶。

30多度的高溫天氣,孔丹丹、鄒蓉以及助手小夏驅(qū)車六十多公里,七拐八繞,來到了北交毛寨村,娜娜的妹妹招呼著她們進了房間,但下一秒,助手小夏就嚇得奪門而出。

屋里燃著十幾根薰香,依然無法掩蓋住刺鼻氣味。護理床上搭起了一個架子,娜娜就躺在架子板上,板子在屁股的位置被掏了個洞,底下放著一個便盆,娜娜的身上蓋著一層薄毯,毯子上沾著些許糞便。

揭開毯子,饒是鄒蓉開過15年的偏癱養(yǎng)老院,也在那一刻驚訝得說不出話。“便盆兩天才能清理一次,她當時幾乎是泡在了糞便里,床上、身上都沾著排泄物?!?/p>

助浴師團隊在工作,受訪者供圖

因為患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娜娜臥床四五年,渾身骨骼變形,四肢枯瘦,只剩下一層蒼白薄皮,扭曲突出的手肘,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破脆弱的皮膚。自從因洗澡受傷后,娜娜已經(jīng)兩年沒再碰過水。

娜娜急切地想要洗個澡,但在此之前,她需要通過至少三次評估。

每次助浴前,助浴師需要檢查血氧、血壓、體溫,以排除基本的皮膚病患者、褥瘡感染者,以及一部分高血壓、高血糖患者,以免有健康風險。

娜娜身上有拳頭大的褥瘡,鄒蓉經(jīng)驗老道,拿鑷子敲了敲,能聽見骨頭的清脆聲響。

“褥瘡太深了,有感染的風險,洗不了?!闭f這話時,鄒蓉盯著創(chuàng)口,不忍看娜娜的眼睛,只想趕緊為房間除螨、除味,好讓她舒服一點。

娜娜一聽這話,急得哭出聲:“我愿意承擔一切責任,只要你們能給我洗個澡?!?/p>

看到娜娜的身體,鄒蓉沒法說不。

她和孔丹丹找來4張10cm*8cm的防水貼,每塊巴掌大小,拼接遮蓋褥瘡,再用膠布固定,防止傷口進水,而后用擔架將娜娜從床上抬起,小心翼翼地,像捧著珍貴的瓷器,將她抱進浴缸。

因為久病在床,營養(yǎng)不良,娜娜的皮膚已經(jīng)失去再造功能。

她們不敢為她搓澡,只能用清水浸泡,沒有搓洗,娜娜身上的垢痂,便像魚鱗一樣,一層一層脫落。這個澡,她們洗了將近兩小時,前前后后換了兩大缸水。

洗完澡,娜娜煥然一新,躺在床上,眼里閃爍著年輕的光。臨行前,她一遍又一遍,喊著鄒蓉大姨,她說:“謝謝你們,我終于覺得,自己活著有了人樣兒?!?/p>

02 洗凈身體,按摩心靈

“你們快來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我們?nèi)叶家o我媽折磨瘋了,我都不敢回家了,真害怕!”

每月17號,是鄒蓉為小孟阿姨洗澡的日子。小孟阿姨是她們的老顧客,自癱瘓后就由她們幫忙洗澡,這已經(jīng)是她第四次助浴。

臨近預約時間,鄒蓉照常和家屬電話確認,電話一接通,小孟阿姨的女兒就崩潰了。

對此,鄒蓉很能理解:“因為一道門,擋住了很多東西,我們只有走進失能老人的家里,才能體會他們的無奈和低自尊?!?/p>

要想理解失能的災難,健康的年輕人,需要極盡想象。

家有失能老人,親人從此奔走于工作、家庭之間,端屎接尿,擦洗身體,成了旋轉(zhuǎn)不停的陀螺。

鄒蓉幫老人修剪指甲,受訪者供圖

但辛勞只是最浮于表面的失衡,家庭的分崩離析,始于老人的精神崩潰。

鄒蓉親眼目睹了,四個月里小孟阿姨心態(tài)的土崩瓦解。

最初,小孟阿姨,她的臉頰光潔白凈,眼睛熠熠生輝,除了是坐在輪椅上,她和常人并無區(qū)別,一見到鄒蓉,她就催促著:“快快快,我要洗澡!”

但隨后的幾個月里,大約是逐步意識到癱瘓的嚴重性,她的情緒逐漸暴躁,幾乎每個月都會趕走一個護工。

她對家人的依賴也日漸病態(tài),只要有半小時見不著女兒,她就會命令護工打電話催促女兒回家,可如果女兒回來,她又會發(fā)脾氣,讓她快滾。喜怒無常,捉摸不定,她和家人的關系,也從眾星捧月變成“眾叛親離”。

心理失衡的情況,在失能老人的家里極為常見,為了發(fā)泄情緒,老人很可能會在洗澡過程中打人,一些力氣大的老人,甚至會將助浴師的手攥得烏青。

可是失能老人的心理問題,卻極少有人關注。病恥感,讓失能老人的家更為封閉,沒有人愿意讓外人步入一個散發(fā)異味的家。

鄒蓉給奶奶講解護理知識,受訪者供圖

助浴師作為外來者,叩開老人的家門,也給這個家?guī)砹诵伦兓?/p>

作為專業(yè)護理工作者,助浴師們掌握了病理和生理知識,比如:

給老人們洗澡,尤其要避免從頭部直接用熱水沖洗,以免老人血流速度突然加快,引發(fā)心腦血管疾病。

患有糖尿病的老人,對溫度感知不是很敏感,因此助浴時,需要先將老人的雙腳慢慢沒入水中,感知溫度,讓血液從足心慢慢循環(huán)開。

同時,他們還會考慮到老人們的心理需求。

面對害羞緊張的老人,助浴師們在褪去衣物的瞬間,會立刻體貼蓋上一層浴巾,遮蓋住身體。清洗每個部位之前,鄒蓉都會提前告知老人,讓對方有心理預期。

標準的助浴,需要戴手套,但鄒蓉沒有這樣做。在她看來,手套制造了她們與老人之間的隔閡,而在助浴時,唯有掌心溫度的傳遞,皮膚的真實觸感,眼神的交匯,才能向老人傳遞善意,幫他們打開心扉。

孔丹丹在陪奶奶聊天,受訪者供圖

隨著助浴師上門次數(shù)漸多,老人們逐步松弛。一個奶奶對鄒蓉開口:“幫我擦洗擦洗底下吧,那里癢?!币粋€插著導尿管的爺爺,悄悄告訴鄒蓉,自己這么瘦,不是因為不想吃,而是因為身上有味道,怕在飯桌上待久了,影響孩子們的胃口。

身體潔凈了,心靈也會隨之舒展。

有位抑郁的七十多歲爺爺,在妻子去世后,心臟衰竭,整整六年,沒有邁出過家門,沒有和朋友聊天,甚至沒有打開過電視,家里始終保持著妻子去世前的布置。

助浴那天,整整一個小時,他都在傾訴自己對妻子的思念。洗完澡,剃完頭發(fā)后,人整整年輕了十幾歲,也難得露出了笑容。

憂郁的爺爺露出了笑容,受訪者供圖

鄒蓉離開前,老人一邊填著評價表,一邊喃喃念著:“服務態(tài)度好,人好,洗得干凈?!?/p>

他寫得很慢,因為身體虛弱,眼睛昏花,字跡歪歪扭扭,交疊在一起,但鄒蓉、孔丹丹和新加入團隊的杜靜,都只是默默看著,不忍打擾。

她們知道,老人只是希望,能有人再陪他多待一會兒。

03 有人曾以為我是性工作者,半夜電話騷擾

“就干凈這么一回,有什么用???”鄒蓉幫助一位90多歲的農(nóng)村奶奶洗澡后,她的女兒卻抱著胳膊,在一旁嗤之以鼻。

這樣的事,并非個例。有一次助浴結(jié)束后,她正在推薦年卡服務。老人一直不露面的兒子,從屋里走出,對她們擠擠眼睛:“這活行啊,賺老人錢,怎么不去做傳銷呢?”

后來,她們再打電話詢問老人浴后身體情況,老人的兒子輕飄飄說:“我媽上天堂去啦~”尾音上揚拖長,輕快感呼之欲出。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币姷竭^門后千姿百態(tài)的生活,助浴師們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懸浮的職業(yè)劇里,主角們可以化身救世主,肆意介入當事人的生活。只是粗礪的現(xiàn)實,從來不是輕浮的肥皂劇。

助浴師能做的,僅僅是指導家屬,如何幫老人穿脫衣服,如何養(yǎng)護身上的褥瘡,去街角的社區(qū)醫(yī)院,問問能不能幫助老人插尿管,去提醒家屬,給媽媽買一瓶潔爾陰。

孔丹丹在幫奶奶吹頭發(fā),受訪者供圖

孔丹丹和鄒蓉的團隊服務了上千戶家庭,但深度老齡化的煙臺,已經(jīng)有超過30萬失能老人。在全國,根據(jù)國家衛(wèi)健委2021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這個數(shù)字超過了4500萬。

創(chuàng)業(yè)期間,她們走訪調(diào)查過煙臺養(yǎng)老院入住率。2022年,因疫情原因,全煙臺僅有4000多個床位入住,這意味著絕大多數(shù)老人,都選擇了居家養(yǎng)老。

面對如此龐大的群體,以及這背后的人生百態(tài),鄒蓉體會到的是深深的無力感:“在養(yǎng)老院,有工作人員負責照料,社會監(jiān)管尚且可以給老人們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可是在家里,老人們脫離了社會,沒人知道他們的生活究竟如何。”

僅有情懷救不了助浴師,這是一份汗水和味道相伴的職業(yè)。

助理小夏不是唯一一個被工作環(huán)境嚇跑的人,和杜靜一起參加助浴師培訓的人不少,有些或許是出于善心,有些或許是因月入過萬的宣傳,慕名而來,但在真正接觸這一行的苦和累之后,多半放棄。

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添加好友咨詢,來自受訪者朋友圈

助浴師的收入并不豐厚,鄒蓉的團隊,三人共同行動,一次助浴,收費298元,服務時長1-2小時,目前每天的客戶大約有4-6人。

賺錢更不容易。僅助浴設備就有五套,包括助浴凳、助浴椅、兩米的分體式浴缸、充氣助浴床、助浴機器人。

每次她們都需要按照行程規(guī)劃,帶上多個設備。常用的分體式浴缸,雖然是航空納米材料制成,但也足有52斤重。

有電梯的新小區(qū)還好,如果是老舊小區(qū),她們往往要跑兩三趟,才能將設備搬完,來回就是六趟,夏天往往渾身濕透。

鄒蓉需要背著浴缸爬樓,受訪者供圖

味道在所難免,接受助浴培訓時,杜靜面對模特,游刃有余,可是第一次助浴,老人就因為緊張,在浴缸里拉了屎,杜靜當時有些驚訝,好在她及時反應過來,妥善處理后,依然不忘和老人開玩笑。

“這份工作,攙不了虛情假意。在這種環(huán)境中,一點點厭惡,都會寫在臉上。沒有愛心,沒有恒心的人,沒法堅持下去?!?/p>

除了疲憊,社會上同樣也有人對助浴師抱有誤解。80后孔丹丹,知性優(yōu)雅,她在抖音發(fā)布助浴視頻后,常常在深夜接到電話,有人誤以為,助浴類似于一些見不得光的“按摩”,想點個服務。

面對無聊的騷擾,孔丹丹最初氣得想報警,但如今,她已經(jīng)能掛掉電話,倒頭繼續(xù)大睡。

孔丹丹一遍說笑,一邊幫老人剪腳指甲

其實助浴師們不怕苦和累,也不怕社會的誤解,他們怕的是意外和風險。

服務對象多數(shù)都是失能老人,往往本身就有基礎病,一旦洗澡過程中出現(xiàn)意外,助浴師們很有可能面臨法律糾紛。

盡管鄒蓉和孔丹丹格外謹慎,事先簽訂協(xié)議,但其實這些只是道德約束,如果真的打官司,未必能夠得到法律保護。

“我希望政府能夠及時填補這部分的法律空白,給從業(yè)者一定的保障。另外也希望保險公司,能夠考慮銷售一些類似的意外險,幫助我們規(guī)避風險?!?/p>

04 洗凈的不只是污垢

助浴時間越長,助浴師們的性子越佛。

入行前,杜靜開過美容院,做過微商。身為被生活困住的中年人,她一心想的就是搞錢,“只要能搞錢干啥都行!”

現(xiàn)在她的想法悄然改變,她想做助浴師,未來想培訓出更多的助浴師。流汗辛苦,但賺錢干凈,她心里坦坦蕩蕩,“這錢,我拿著,不心虛?!?/p>

助浴師們走進千家萬戶,服務的對象里,不乏高級干部、銀行行長、公司老板,也不缺城市的貧民,農(nóng)村的老人。

她們?nèi)ミ^別墅,也進過平房,見到的房間裝修豪華程度有別,布置卻大多雷同——獎狀、獎杯、勛章并不多見,最常見的是墻上掛著全家福,老人躺在床上,一抬眼,便看見兒孫滿堂。

可是當老人們穿過混沌的歷史,記得的、談論的,也只是幾頁斷章。比如,一段念念不忘的愛情,一段扛槍當兵的記憶。有時,他們因認知退化,還會認錯:“你是老馮家的姑娘?”看到她們?nèi)它c頭,老人似又想起,感嘆一句:“老馮這人好?。 ?/p>

至于老馮是誰,別說是助浴師,可能老人自己也不一定能記得真切。

過年期間,洗澡的訂單多了起來;受訪者供圖

臨近春節(jié),煙臺家家戶戶都忙著擦玻璃、灌香腸、買海鮮,訂好了大棗餑餑。

“二十七,洗福祿?!苯衲晔且咔榉砰_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老人們也格外期盼,在助浴師來之前,早早翹首以待,希望能洗得干干凈凈,精神抖擻地迎接新年。

兩個小時忙下來,孔丹丹、鄒蓉、杜靜渾身汗?jié)?。她們填完反饋表,拜了個早年,被老人的家屬們拉著拽著,塞幾樣年貨,才又搬著浴缸下樓,繼續(xù)奔赴下一家。

坐在面包車內(nèi),孔丹丹、鄒蓉看著外面的大雪,不免感嘆:“又過年啦?!毙碌囊荒暧惺裁丛竿慷澎o沒多想,脫口而出:“健康就好呀?!?/p>

文中,小夏、娜娜、小孟阿姨為化名

本文為轉(zhuǎn)載內(nèi)容,授權(quán)事宜請聯(lián)系原著作權(quán)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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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4500萬人的新年愿望

我為失能人士洗個澡。

文|五環(huán)外OUTSIDE 胡不喜

編輯|車卯卯

在那起浴室意外發(fā)生之前,孔丹丹一直不太理解,為什么每次母親給姥姥洗完澡,得躺上足足兩天才能恢復。

直到2021年12月,她在澡堂偶遇一個60歲的老人,當時老人左手扶著一個90多歲的奶奶,右手牽著3歲的小孫女顫巍巍步入浴室。冬天的澡堂密不透風,90多歲的奶奶,因為頭暈,差點一頭栽倒。

好在一旁的孔丹丹留心,及時上前搭了把手,攙扶著奶奶出去透氣。緩和了好半天,奶奶才漸漸恢復,臨走前,她拉著孔丹丹不住道謝:“孩子,今天要是沒有你,我估計就死在這里了?!?/p>

孔丹丹這才意識到,看似簡單的洗澡,對高齡老人和失能人士來說,是一次艱難冒險。

為了避免在浴室滑倒,很多老人長期不洗澡,只偶爾擦洗身體,久而久之,身上因為汗水、分泌物的味道,形成了老人味,因為瘙癢難耐,他們抓撓皮膚,撓出道道血印。

洗澡,成了失能人士在這個冬天最大的心愿。為了這件看似簡單的小事,有人甚至愿意用生命冒險。

01 我不怕感染,求求你給我洗個澡吧

“免費上門給老人洗澡?謝謝,可是老人八九十歲了,如果洗出了什么問題,社區(qū)也要擔責任的,請理解我們的難處?!彪S即,電話被干脆掛斷。

孔丹丹和鄒蓉記不清,起步階段,她們吃過多少這樣的閉門羹。

2021年底,兩人共同創(chuàng)辦家禾嘉,這是煙臺第一家助浴機構(gòu),專為失能老人服務。

對于大眾來說,助浴師還是一份有些陌生的職業(yè)。推廣階段,她們只能走進社區(qū)居委會,希望通過免費為老人洗澡,進行宣傳,但得到的多半是這樣的拒絕。

直到大半年后,2022年6月,她們才接到第一筆訂單。

挨家挨戶地推,受訪者供圖

接通電話后,孔丹丹和鄒蓉都很意外,對面居然響起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她問:“你們可以幫我洗澡嗎?”

36歲的娜娜,是她們第一個客戶。

30多度的高溫天氣,孔丹丹、鄒蓉以及助手小夏驅(qū)車六十多公里,七拐八繞,來到了北交毛寨村,娜娜的妹妹招呼著她們進了房間,但下一秒,助手小夏就嚇得奪門而出。

屋里燃著十幾根薰香,依然無法掩蓋住刺鼻氣味。護理床上搭起了一個架子,娜娜就躺在架子板上,板子在屁股的位置被掏了個洞,底下放著一個便盆,娜娜的身上蓋著一層薄毯,毯子上沾著些許糞便。

揭開毯子,饒是鄒蓉開過15年的偏癱養(yǎng)老院,也在那一刻驚訝得說不出話?!氨闩鑳商觳拍芮謇硪淮危敃r幾乎是泡在了糞便里,床上、身上都沾著排泄物。”

助浴師團隊在工作,受訪者供圖

因為患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娜娜臥床四五年,渾身骨骼變形,四肢枯瘦,只剩下一層蒼白薄皮,扭曲突出的手肘,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破脆弱的皮膚。自從因洗澡受傷后,娜娜已經(jīng)兩年沒再碰過水。

娜娜急切地想要洗個澡,但在此之前,她需要通過至少三次評估。

每次助浴前,助浴師需要檢查血氧、血壓、體溫,以排除基本的皮膚病患者、褥瘡感染者,以及一部分高血壓、高血糖患者,以免有健康風險。

娜娜身上有拳頭大的褥瘡,鄒蓉經(jīng)驗老道,拿鑷子敲了敲,能聽見骨頭的清脆聲響。

“褥瘡太深了,有感染的風險,洗不了?!闭f這話時,鄒蓉盯著創(chuàng)口,不忍看娜娜的眼睛,只想趕緊為房間除螨、除味,好讓她舒服一點。

娜娜一聽這話,急得哭出聲:“我愿意承擔一切責任,只要你們能給我洗個澡。”

看到娜娜的身體,鄒蓉沒法說不。

她和孔丹丹找來4張10cm*8cm的防水貼,每塊巴掌大小,拼接遮蓋褥瘡,再用膠布固定,防止傷口進水,而后用擔架將娜娜從床上抬起,小心翼翼地,像捧著珍貴的瓷器,將她抱進浴缸。

因為久病在床,營養(yǎng)不良,娜娜的皮膚已經(jīng)失去再造功能。

她們不敢為她搓澡,只能用清水浸泡,沒有搓洗,娜娜身上的垢痂,便像魚鱗一樣,一層一層脫落。這個澡,她們洗了將近兩小時,前前后后換了兩大缸水。

洗完澡,娜娜煥然一新,躺在床上,眼里閃爍著年輕的光。臨行前,她一遍又一遍,喊著鄒蓉大姨,她說:“謝謝你們,我終于覺得,自己活著有了人樣兒?!?/p>

02 洗凈身體,按摩心靈

“你們快來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我們?nèi)叶家o我媽折磨瘋了,我都不敢回家了,真害怕!”

每月17號,是鄒蓉為小孟阿姨洗澡的日子。小孟阿姨是她們的老顧客,自癱瘓后就由她們幫忙洗澡,這已經(jīng)是她第四次助浴。

臨近預約時間,鄒蓉照常和家屬電話確認,電話一接通,小孟阿姨的女兒就崩潰了。

對此,鄒蓉很能理解:“因為一道門,擋住了很多東西,我們只有走進失能老人的家里,才能體會他們的無奈和低自尊。”

要想理解失能的災難,健康的年輕人,需要極盡想象。

家有失能老人,親人從此奔走于工作、家庭之間,端屎接尿,擦洗身體,成了旋轉(zhuǎn)不停的陀螺。

鄒蓉幫老人修剪指甲,受訪者供圖

但辛勞只是最浮于表面的失衡,家庭的分崩離析,始于老人的精神崩潰。

鄒蓉親眼目睹了,四個月里小孟阿姨心態(tài)的土崩瓦解。

最初,小孟阿姨,她的臉頰光潔白凈,眼睛熠熠生輝,除了是坐在輪椅上,她和常人并無區(qū)別,一見到鄒蓉,她就催促著:“快快快,我要洗澡!”

但隨后的幾個月里,大約是逐步意識到癱瘓的嚴重性,她的情緒逐漸暴躁,幾乎每個月都會趕走一個護工。

她對家人的依賴也日漸病態(tài),只要有半小時見不著女兒,她就會命令護工打電話催促女兒回家,可如果女兒回來,她又會發(fā)脾氣,讓她快滾。喜怒無常,捉摸不定,她和家人的關系,也從眾星捧月變成“眾叛親離”。

心理失衡的情況,在失能老人的家里極為常見,為了發(fā)泄情緒,老人很可能會在洗澡過程中打人,一些力氣大的老人,甚至會將助浴師的手攥得烏青。

可是失能老人的心理問題,卻極少有人關注。病恥感,讓失能老人的家更為封閉,沒有人愿意讓外人步入一個散發(fā)異味的家。

鄒蓉給奶奶講解護理知識,受訪者供圖

助浴師作為外來者,叩開老人的家門,也給這個家?guī)砹诵伦兓?/p>

作為專業(yè)護理工作者,助浴師們掌握了病理和生理知識,比如:

給老人們洗澡,尤其要避免從頭部直接用熱水沖洗,以免老人血流速度突然加快,引發(fā)心腦血管疾病。

患有糖尿病的老人,對溫度感知不是很敏感,因此助浴時,需要先將老人的雙腳慢慢沒入水中,感知溫度,讓血液從足心慢慢循環(huán)開。

同時,他們還會考慮到老人們的心理需求。

面對害羞緊張的老人,助浴師們在褪去衣物的瞬間,會立刻體貼蓋上一層浴巾,遮蓋住身體。清洗每個部位之前,鄒蓉都會提前告知老人,讓對方有心理預期。

標準的助浴,需要戴手套,但鄒蓉沒有這樣做。在她看來,手套制造了她們與老人之間的隔閡,而在助浴時,唯有掌心溫度的傳遞,皮膚的真實觸感,眼神的交匯,才能向老人傳遞善意,幫他們打開心扉。

孔丹丹在陪奶奶聊天,受訪者供圖

隨著助浴師上門次數(shù)漸多,老人們逐步松弛。一個奶奶對鄒蓉開口:“幫我擦洗擦洗底下吧,那里癢?!币粋€插著導尿管的爺爺,悄悄告訴鄒蓉,自己這么瘦,不是因為不想吃,而是因為身上有味道,怕在飯桌上待久了,影響孩子們的胃口。

身體潔凈了,心靈也會隨之舒展。

有位抑郁的七十多歲爺爺,在妻子去世后,心臟衰竭,整整六年,沒有邁出過家門,沒有和朋友聊天,甚至沒有打開過電視,家里始終保持著妻子去世前的布置。

助浴那天,整整一個小時,他都在傾訴自己對妻子的思念。洗完澡,剃完頭發(fā)后,人整整年輕了十幾歲,也難得露出了笑容。

憂郁的爺爺露出了笑容,受訪者供圖

鄒蓉離開前,老人一邊填著評價表,一邊喃喃念著:“服務態(tài)度好,人好,洗得干凈?!?/p>

他寫得很慢,因為身體虛弱,眼睛昏花,字跡歪歪扭扭,交疊在一起,但鄒蓉、孔丹丹和新加入團隊的杜靜,都只是默默看著,不忍打擾。

她們知道,老人只是希望,能有人再陪他多待一會兒。

03 有人曾以為我是性工作者,半夜電話騷擾

“就干凈這么一回,有什么用?。俊编u蓉幫助一位90多歲的農(nóng)村奶奶洗澡后,她的女兒卻抱著胳膊,在一旁嗤之以鼻。

這樣的事,并非個例。有一次助浴結(jié)束后,她正在推薦年卡服務。老人一直不露面的兒子,從屋里走出,對她們擠擠眼睛:“這活行啊,賺老人錢,怎么不去做傳銷呢?”

后來,她們再打電話詢問老人浴后身體情況,老人的兒子輕飄飄說:“我媽上天堂去啦~”尾音上揚拖長,輕快感呼之欲出。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币姷竭^門后千姿百態(tài)的生活,助浴師們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懸浮的職業(yè)劇里,主角們可以化身救世主,肆意介入當事人的生活。只是粗礪的現(xiàn)實,從來不是輕浮的肥皂劇。

助浴師能做的,僅僅是指導家屬,如何幫老人穿脫衣服,如何養(yǎng)護身上的褥瘡,去街角的社區(qū)醫(yī)院,問問能不能幫助老人插尿管,去提醒家屬,給媽媽買一瓶潔爾陰。

孔丹丹在幫奶奶吹頭發(fā),受訪者供圖

孔丹丹和鄒蓉的團隊服務了上千戶家庭,但深度老齡化的煙臺,已經(jīng)有超過30萬失能老人。在全國,根據(jù)國家衛(wèi)健委2021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這個數(shù)字超過了4500萬。

創(chuàng)業(yè)期間,她們走訪調(diào)查過煙臺養(yǎng)老院入住率。2022年,因疫情原因,全煙臺僅有4000多個床位入住,這意味著絕大多數(shù)老人,都選擇了居家養(yǎng)老。

面對如此龐大的群體,以及這背后的人生百態(tài),鄒蓉體會到的是深深的無力感:“在養(yǎng)老院,有工作人員負責照料,社會監(jiān)管尚且可以給老人們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可是在家里,老人們脫離了社會,沒人知道他們的生活究竟如何?!?/p>

僅有情懷救不了助浴師,這是一份汗水和味道相伴的職業(yè)。

助理小夏不是唯一一個被工作環(huán)境嚇跑的人,和杜靜一起參加助浴師培訓的人不少,有些或許是出于善心,有些或許是因月入過萬的宣傳,慕名而來,但在真正接觸這一行的苦和累之后,多半放棄。

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添加好友咨詢,來自受訪者朋友圈

助浴師的收入并不豐厚,鄒蓉的團隊,三人共同行動,一次助浴,收費298元,服務時長1-2小時,目前每天的客戶大約有4-6人。

賺錢更不容易。僅助浴設備就有五套,包括助浴凳、助浴椅、兩米的分體式浴缸、充氣助浴床、助浴機器人。

每次她們都需要按照行程規(guī)劃,帶上多個設備。常用的分體式浴缸,雖然是航空納米材料制成,但也足有52斤重。

有電梯的新小區(qū)還好,如果是老舊小區(qū),她們往往要跑兩三趟,才能將設備搬完,來回就是六趟,夏天往往渾身濕透。

鄒蓉需要背著浴缸爬樓,受訪者供圖

味道在所難免,接受助浴培訓時,杜靜面對模特,游刃有余,可是第一次助浴,老人就因為緊張,在浴缸里拉了屎,杜靜當時有些驚訝,好在她及時反應過來,妥善處理后,依然不忘和老人開玩笑。

“這份工作,攙不了虛情假意。在這種環(huán)境中,一點點厭惡,都會寫在臉上。沒有愛心,沒有恒心的人,沒法堅持下去?!?/p>

除了疲憊,社會上同樣也有人對助浴師抱有誤解。80后孔丹丹,知性優(yōu)雅,她在抖音發(fā)布助浴視頻后,常常在深夜接到電話,有人誤以為,助浴類似于一些見不得光的“按摩”,想點個服務。

面對無聊的騷擾,孔丹丹最初氣得想報警,但如今,她已經(jīng)能掛掉電話,倒頭繼續(xù)大睡。

孔丹丹一遍說笑,一邊幫老人剪腳指甲

其實助浴師們不怕苦和累,也不怕社會的誤解,他們怕的是意外和風險。

服務對象多數(shù)都是失能老人,往往本身就有基礎病,一旦洗澡過程中出現(xiàn)意外,助浴師們很有可能面臨法律糾紛。

盡管鄒蓉和孔丹丹格外謹慎,事先簽訂協(xié)議,但其實這些只是道德約束,如果真的打官司,未必能夠得到法律保護。

“我希望政府能夠及時填補這部分的法律空白,給從業(yè)者一定的保障。另外也希望保險公司,能夠考慮銷售一些類似的意外險,幫助我們規(guī)避風險?!?/p>

04 洗凈的不只是污垢

助浴時間越長,助浴師們的性子越佛。

入行前,杜靜開過美容院,做過微商。身為被生活困住的中年人,她一心想的就是搞錢,“只要能搞錢干啥都行!”

現(xiàn)在她的想法悄然改變,她想做助浴師,未來想培訓出更多的助浴師。流汗辛苦,但賺錢干凈,她心里坦坦蕩蕩,“這錢,我拿著,不心虛?!?/p>

助浴師們走進千家萬戶,服務的對象里,不乏高級干部、銀行行長、公司老板,也不缺城市的貧民,農(nóng)村的老人。

她們?nèi)ミ^別墅,也進過平房,見到的房間裝修豪華程度有別,布置卻大多雷同——獎狀、獎杯、勛章并不多見,最常見的是墻上掛著全家福,老人躺在床上,一抬眼,便看見兒孫滿堂。

可是當老人們穿過混沌的歷史,記得的、談論的,也只是幾頁斷章。比如,一段念念不忘的愛情,一段扛槍當兵的記憶。有時,他們因認知退化,還會認錯:“你是老馮家的姑娘?”看到她們?nèi)它c頭,老人似又想起,感嘆一句:“老馮這人好??!”

至于老馮是誰,別說是助浴師,可能老人自己也不一定能記得真切。

過年期間,洗澡的訂單多了起來;受訪者供圖

臨近春節(jié),煙臺家家戶戶都忙著擦玻璃、灌香腸、買海鮮,訂好了大棗餑餑。

“二十七,洗福祿?!苯衲晔且咔榉砰_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老人們也格外期盼,在助浴師來之前,早早翹首以待,希望能洗得干干凈凈,精神抖擻地迎接新年。

兩個小時忙下來,孔丹丹、鄒蓉、杜靜渾身汗?jié)?。她們填完反饋表,拜了個早年,被老人的家屬們拉著拽著,塞幾樣年貨,才又搬著浴缸下樓,繼續(xù)奔赴下一家。

坐在面包車內(nèi),孔丹丹、鄒蓉看著外面的大雪,不免感嘆:“又過年啦?!毙碌囊荒暧惺裁丛竿??杜靜沒多想,脫口而出:“健康就好呀?!?/p>

文中,小夏、娜娜、小孟阿姨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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