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收集各種用不上的東西逐漸成為村上春樹的人生主題之一——多到聽不完的黑膠唱片、恐怕不會重讀的書本、雜亂無章的剪報、短到放不進削筆器的鉛筆頭……在最近出版的《村上T》中，村上吐槽自己就像忍不住救下烏龜?shù)钠謲u太郎，一方面知道收集這些東西毫無意義，另一方面又下意識地把物品收集起來。

對于收集T恤是這樣地“無用”，僅有一件標有TONY TAKITANI托尼瀑谷的T恤是例外。他只花了一美元買下來這件衣服，之后卻派上了大用場。村上寫了一篇以托尼瀑谷為主人公的短篇小說，后來還改編成了電影，這真是人生中最值得的投資了！他感嘆道。

這么嚴肅，大可不必 

村上春樹收藏的T恤有著五花八門的來源，有根據(jù)書制作的營銷產(chǎn)品，也有來自波特蘭倉庫式書店的，或是任教大學(xué)、作家朋友贈送的，更多還是無意間在某地尋訪尋到的。收藏T恤全憑機緣，也契合村上所贊成的旅游與人生的偶然性。

在游記《近境·邊境》中，他苦惱于無法具有說服力地向人解釋自己為什么要來墨西哥：仿佛在護照和觀光卡之外，這里的人還需要另外一個更扎實的理由?？墒?，旅游的目的不就在于踏進這個獨特的場并呼吸其中的空氣嗎？

人生也是這樣，人生就是由無數(shù)偶然性堆積起來的。正是偶然性堆積成了一種模式，從這種模式中可以找尋人生的意義或者冠名為“理由”的東西。而“理由”相比于真實呼吸到的空氣不那么可親可信，只是“針對無形之物的”、“勉強捏造出來的臨時框架”。

“不過，并非自我辯解，我的人生——我想也不僅僅限于我的人生——是由無限偶然性大量堆積而成的。一旦越過人生某個點，我們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把握其堆積體的模式，從那一模式中覓出某種個人意義。而且，如果我們有意，我們還可以將其命名為理由（reason）?！?/p>

相信人生和旅行本來充滿偶然性，以及所謂“理由”都是捏造出來的臨時框架，可以看作村上式收藏的注腳，那些大名頭與嚴肅的東西讓人有點不好意思，比如普林斯頓和耶魯大學(xué)的名校T恤雖然值得收藏，卻不太好意思穿上身，《經(jīng)濟學(xué)人》T恤的標語Think responsibly（負責(zé)任地思考）有點嚴肅得沒有必要。村上對大名頭和嚴肅標語的點評，就像墨西哥游記里對“戰(zhàn)斗婦女商店”的建議，“既然是商店，還是取一個溫柔些的名字為好，別去管什么思想性?！?/p>

高深的思想如一切堂皇過頭的東西一樣不被村上贊賞，他在希臘看見一處淪為廢墟的棉紡廠，想這些建筑當年應(yīng)該相當氣派，可正因為如此，今天就顯得更加寒傖和虛幻。他寫道，“世間偶爾是由這種東西的。惟其動機純真、外觀氣派，因而倒霉時格外顯得慘不忍睹?！?/p>

盡管如此，穿著T恤怎么顯現(xiàn)自己是一位重要作家呢？上世紀80年代，村上在雅典被外國朋友質(zhì)疑作家身份，他反思了作家光環(huán)這件事：大概人們頭腦中的日本作家是谷崎潤一郎或三島由紀夫那一類的半古典文豪，常常穿著褪色T恤與牛仔褲的他當然與這個形象不符。由于缺少作家光環(huán)，他也的確曾被人錯認為面包鋪送貨員或超市店員?！百I東西的時候，常有陌生人問我辣椒在哪里（而且又是告訴得很準確。）”光環(huán)這東西，就像溫泉和油田，有的地方自然有，沒有的地方壓根沒有。不過，從彰顯作者個性、與“半古典式文豪”區(qū)分的角度來說，村上春樹的T恤確實具有標志性。 

T恤與實感

《村上T》中的大部分收藏來自于旅行，收藏的一大要義在于T恤透露出某種當?shù)鼐瘛么迳系脑拋碚f，是具有一種“實感”。所謂實感，他在《近境·邊境》中寫，就是用自己的眼睛看那個地方、以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吸入那里的空氣，以自己的雙腿站在那個地面，以自己的雙手觸摸那里的東西。

他收集了標有I put ketchup on my ketchup（我在番茄醬上也要擠上番茄醬）的美國T恤——T恤的制造商是美國番茄醬公司，并覺察到這理由有一股樂觀明朗、無意反思的美國精神，“才不管什么精明老練呢！老子愛怎么活就怎么活?！泵绹膶嵏型ㄟ^這件衣服傳達出來，穿這件衣服在美國街頭常有人來打招呼，而這樣的事在歐洲就不會發(fā)生。坐在漢堡店里喝冰涼銀子彈、聽著周圍客人吵嚷與杯盤碰撞，村上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來了美國。

外出旅行時在當?shù)芈芤材軐さ綄嵏?，因為開車太快，會漏看微小的景觀與輕微的動靜，一步步走過去又花費時間，跑步可以感受城鎮(zhèn)的空氣、道路的曲度、腳步的回聲和垃圾的倒法，“跑步之間會有一種實感：我是在活著，大家都在活著。而這種實感是很容易迷失的?！?/p>

說起來，漫游本身也是一種收藏。詩人于堅在《巴黎記》說，漫游巴黎相當于收藏巴黎并為之“包漿”，因為收藏者在乎的并不是收藏對象的實用性，而是通過收藏將物品從實用性的單調(diào)乏味的苦役中解放出來，將價值連城者和一文不值者等而視之，這樣的等而視之不就體現(xiàn)在無目的的旅行當中？這一視角似乎精妙地回應(yīng)了村上收藏T恤和其他不太有用東西的行為。

而不拘于別人歸納的理由的直接體會，自然通向跨越文化的理解。這樣的例子在村上的游記中很常見。在羅馬，他見到滿大街奔跑的調(diào)皮小孩，想到日本同年齡的初高中生們，覺得雖然這些調(diào)皮鬼實在讓人討厭，但他們的眼睛靈動而明亮。相比之下，東京那些平均線之上的孩子不是無精打采就是神經(jīng)兮兮，處于被城市潮流拋棄或緊追潮流不放的兩極。

他甚至理解土耳其的年輕士兵，以為他們不像歐洲人說得那么糟糕，不過是普通的鄉(xiāng)下青年——和構(gòu)成舊日本軍的人群屬于一類，無知、純樸、貧窮、吃苦耐勞，所以無論上級塞什么東西都信以為真，“那種場合到來的時候，也許會變得粗野和殘忍，一如所有國家所有軍隊的士兵?！保ā队晏臁ぱ滋臁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