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太湖石、宜興陶和大閘蟹——當這些充滿文化意涵的關鍵詞出現(xiàn)在本月開幕的Prada榮宅一場題為《太湖》的當代藝術展的展覽介紹中時，很容易讓人以為這又是一位當代藝術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致敬。實際上，這位藝術家是Michael Wang，他常能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打破觀眾的思維慣性。

這位來自美國的藝術家運用在全球范圍內運行的系統(tǒng)作為藝術媒介進行創(chuàng)作，長期關注氣候變化、物種分布、資源分配和全球經(jīng)濟。其藝術構想看似簡單，卻總能激發(fā)觀眾的沉思遐想：《碳復本》（Carbon Copies, 2012）視覺呈現(xiàn)了一系列當代藝術品在制作過程中的碳排放量，直接點名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安尼施·卡普爾（Anish Kapoor）、達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杰夫·昆斯（Jeff Koons）等知名藝術家；《競爭》（RIVALS, 2014-2015）提出大型企業(yè)之間或真實、或虛構的合并，比如可口可樂與百事可樂，這些巨型企業(yè)之間的競爭往往出乎意料地促進了彼此的市場份額；《野生滅絕物種》（Extinct in the Wild, 2017）展出了一系列已在野外不復存在、只能在人類的干預下艱難生長的動植物；在2021年的第13屆上海雙年展上，Wang展出了大型作品《一萬里，一千億千瓦時》（10000 Li, 100 Billion Kilowatt-Hours），他將來自青海長江源頭的一小塊冰川搬運到了上海，由上海電力系統(tǒng)供電的空調幫助維持其冰凍狀態(tài)，而上海電力系統(tǒng)的一部分電力，正來自三峽大壩這一位于長江之上的、全球最大的發(fā)電裝置。

如果說這些作品有什么共性的話，或許是他從一個小切口進入某個許多人都身涉其中卻缺乏體察的系統(tǒng)，邀請觀眾迫近觀察其內在運作邏輯。

繼長江之后，Wang將目光轉向中國的另一處重要水體——太湖。上海雙年展開幕后，他參觀了Prada榮宅，了解到其前主人榮宗敬來自太湖邊的無錫。日光室里的彩繪玻璃窗描繪了榮宗敬時代的太湖和蘇州河的樣貌，暗示了榮氏家族在兩地的淵源——蘇州河聯(lián)通了太湖與上海，成為一條重要的貿易渠道，而榮宗敬正是沿著蘇州河開設了工廠和倉庫，他的家族故事因此成為太湖與上海的歷史、文化、經(jīng)濟和水文關系的一部分?！短讽椖康臉嬒胱源硕鴣?。Wang對太湖的興趣還有非常私人的原因。他的父親在上海出生，祖父來自無錫，在太湖邊長大。祖父偶爾向他提及的家族往事在冥冥之中指引Wang想象太湖，并最終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現(xiàn)太湖。

Wang的眼中有兩個太湖。一個是那個被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層層包裹的太湖——那里是中國園林傳統(tǒng)的精神中心，象征著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世界觀；另一個是自1990年代末開始被工業(yè)化迅速改變的太湖——由于水中氮素的積聚，藻類大量繁殖，原本清澈的湖水變成了鮮綠色，慶幸的是，之后密集的清理行動（包括從2002年開始的將長江水引入太湖的行動）將太湖從生態(tài)惡化的危險邊緣拉了回來?！爸袊膫鹘y(tǒng)世界觀簡單來講是和諧共存，我認為當下我們要挑戰(zhàn)這一敘事，”Wang說，“因為很顯然，當今人類和自然世界的關系并不和諧。藝術家要做的，就是闡明這一新的關系的是什么。”

于是在《太湖》中，觀眾能從各種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藝術家對傳統(tǒng)中國藝術形式的挪用，以及文化理想和現(xiàn)實生活碰撞下形成的某種張力。在“太湖（太湖石）”系列雕塑中，Wang與同濟大學的學生以及無錫的生物廢棄物處理公司合作，從太湖中提取藻類、纖維素和甲殼素為原料開發(fā)生物塑料，并運用3D掃描和銑削技術，將這些生物原材料重塑成太湖石。近距離觀察，觀眾甚至能看到石頭中的藻絲和大閘蟹蟹殼碎片，而用這些原本無用的廢棄物制作出“文人賞石”傳統(tǒng)中享有崇高地位的太湖石，又有一種別樣的戲謔感。

“太湖（大閘蟹）”是一艘裝滿湖中名產(chǎn)大閘蟹模型的漁船。數(shù)千只大閘蟹由藻類基生物塑料制成，它完美還原了大閘蟹的黑青色。漁船本身從太湖中打撈而來。

“文物（宜興陶土）”和“文物（梅嶺玉）”包含一系列小型雕塑作品：前者是用宜興陶土復刻的一些從太湖岸邊拾獲的垃圾，如汽車輪胎、飲料瓶、籃筐和拖鞋——這些原本由石化塑料和橡膠塑料制作的物品是石油時代獨有的“文物”，極難降解的特質決定了它們將長久地在環(huán)境中存在下去。傳統(tǒng)的宜興陶器往往以自然為靈感，例如瓜子或葫蘆形狀的茶壺，Wang用宜興陶土制作“文物”系列作品，既是對我們時代文明遺跡的紀念，也是對它的諷刺。后者是用玉這一傳統(tǒng)材料制作而成的螺母和螺絲，在藝術家看來，它們的形狀類似于良渚文化中的著名玉器“琮”和“壁”，而當玉成為這些工業(yè)制品的原材料時，它在被世俗化的同時又將太湖的工業(yè)歷史崇高化了。

“蘇州河（樁）”系列雕塑旨在紀念蘇州河消失的風景。從蘇州河沿岸拆毀的工廠和倉庫遺址回收的鋼筋和再生混凝土被重塑成杉樹樁——這種耐腐的木材曾被用于開墾土地和防洪。在榮宅的后花園，Wang用大型裝置“上海沼澤”再現(xiàn)了一小塊上海業(yè)已遺失的沼澤生態(tài)系統(tǒng)，在一片圓形的淺水池中，種植了蘆葦?shù)仍?jīng)生長在上海大部分地區(qū)的濕地物種。

雖然作品中總是有強烈的環(huán)保主張，但Wang認為自己還稱不上是一位行動主義藝術家。在他看來，行動主義藝術總是含有某一個明確的目的，但他更想做的是“闡釋世界”，而非“改變世界”。就《太湖》而言，Wang希望幫助觀眾以一種全新視角重新審視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思考過去、當下與未來之間的聯(lián)系。他同樣也希望，此次展覽能夠成為一些更深遠變革的原動力，為開創(chuàng)一個更加環(huán)境友好的未來貢獻一份微小的力量。

01 在當下挑戰(zhàn)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敘事

界面文化：此次展覽有很多層次的寓意，比如你給傳統(tǒng)中國世界觀增添了一個現(xiàn)代轉折，在這種世界觀中，文化/人造與自然的關系比單純的二分法要復雜得多。不知道這樣理解是否正確？

Michael Wang：沒錯，這差不多就是我的目的。作為一個外國人，使用那些包含豐富歷史文化的材料和形制是比較冒險的行為，我對它們的理解只能稱得上是鳳毛麟角，但我希望能通過我自己的特殊方式，讓那些對它們了解不多的觀眾能跳脫出文化直覺，形成自己的理解和聯(lián)想。比如用宜興陶土制作垃圾模型，也許我們恰恰需要一種外國人的眼光才能在兩者之間建立聯(lián)系，因為它并不直接來自傳統(tǒng)，而是從傳統(tǒng)中借用了一些東西和其他的一些東西結合起來。“太湖石”也是如此，我把這一充滿文化意涵的形式和太湖生態(tài)失衡的問題結合在一起。

我對許多傳統(tǒng)藝術形式的理解和挪用——無論是園藝還是花藝——都在表達關于人與自然之關系的一種特定立場。中國的傳統(tǒng)世界觀簡單來講是“天人合一”，我認為當下我們要挑戰(zhàn)這一敘事，因為很顯然，當今人類和自然世界的關系并不和諧。藝術家要做的，就是闡明這一新的關系的是什么。這不是二選一（either-or）或“人類vs自然”，這更像是一種充滿了反饋的關系，最終人與自然難分彼此，這一關系也令人憂慮。人與自然的邊界在持續(xù)地協(xié)商、變動。此次展覽中一些形式和材料的“移植”都旨在反映人與自然的協(xié)商過程。

界面文化：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一些非同尋常的材料的確是《太湖》項目的特點。材料本身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足夠說明了你想傳達的信息，形式本身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你對此怎么看？

Michael Wang：我認為兩者同樣重要。我對材料很感興趣，因為它能非常具體地追溯生態(tài)變化的過程，它也和我對建筑環(huán)境的興趣息息相關。日光室的“蘇州河（樁）”原材料來自蘇州河邊已拆除建筑的回收鋼筋和再生混凝土，以這種方式，這座城市的一個微小的部分得以重生?！疤币彩侨绱?，它的制作也象征著太湖的清理工作。在這個意義上，這個項目以一種非常直接的方式參與了當?shù)厣鐓^(qū)的改變，對我來說這個過程也是這個項目的組成部分。

但與此同時，形式賦予了材料發(fā)聲的能力。如果只是一堆材料，我不認為它們能具備任何實質意義。我們需要把材料放在一個具體語境內思考，聯(lián)系起太湖地區(qū)的自然和文化史，串聯(lián)這一地區(qū)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以玉為例，這是一種老生常談的材料了，但我嘗試做的是，如何賦予它新的意義，我的做法就是用玉去制作那些用后可扔的日常物品，用這一方式將這個材料世俗化。

總結來說，材料本身確實很重要，但通常材料是有其形態(tài)的。即使是一堆磚頭，也是一種形式上的宣言。我希望做的是更加留心一個特定場域的具體故事，比如這些材料出自何處，又將去向何方。通過形式，把這些故事講述出來。

界面文化：你的作品通常都扎根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以《太湖》為例，有中國文化背景的觀眾和沒有中國文化背景的觀眾大概會有不同的觀感。你是如何在你的藝術實踐中保持特性與共性的平衡的？

Michael Wang：每一種觀點都是特殊的，任何人都會基于自己的經(jīng)歷和知識從作品中看出不同的意義。但我希望能夠為觀眾構建自己的敘事提供足夠多的素材，幫助觀眾去發(fā)現(xiàn)哪些東西能夠引起自己的共鳴，哪些不能。這是藝術品的魅力所在，它們的闡釋總是開放性的，而不需要只有一種敘事。

我希望那些對我援引的藝術形式有深厚了解的觀眾能夠通過此次展覽產(chǎn)生更豐富細微的理解，而我可以從中學習到新的東西，因為我可能看不到蘊藏在作品之中的所有含義。對我來說，一件作品是不存在什么普世性的理解的，但存在一些共享的知識，我們所有人可能都有部分了解，這讓我們得以共同獲得通往理解一件藝術品的路徑。但差異總是存在的，無論是文化意義上的還是個體意義上的。

界面文化：你是如何開始用藝術作為討論環(huán)境問題的媒介的？

Michael Wang：我如今工作的方式大約始于10年前。在早年我有過建筑從業(yè)經(jīng)歷，但我一直都想通過藝術實踐來與各種各樣的系統(tǒng)進行對話，卻沒有很明晰的想法。一個幫助我朝那個方向前進的項目是《碳復本》，我計算了一些著名當代藝術作品的碳足跡，制作了一些紙質模型，視覺呈現(xiàn)了它們的碳足跡。我想告訴觀眾的是，藝術作品對大氣也是有影響的，雖然我們看不到，但的確存在。而通過這個項目，我也找到了思考我的藝術實踐的新方式——我希望揭示更多人類對環(huán)境的不可見的影響。

界面文化：你的藝術實踐似乎有一種“行動主義”的面向，你總是在試圖喚起觀眾對一些最緊迫的環(huán)境問題的關注。我們可以說你做的是“行動主義藝術”（activistic art）么？

Michael Wang：我不認為我在做的是行動主義藝術，雖然我真的非常欣賞行動主義藝術。我對行動主義藝術的定義是，它一般試圖通過藝術達到某些特定目的。而我的作品不在于達到某個特定目標，而在于創(chuàng)作一種新的對世界的感覺，或揭示某些世界運作的過程。我計算碳足跡并不是為了規(guī)勸藝術家不要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產(chǎn)生碳排放，就像許多其他行業(yè)一樣，相比之下藝術是一個非常小的行業(yè)。但與此同時，我認為藝術有一個特殊的角色，就是它能帶來的超高關注度，給予了我們一個空間去設想培養(yǎng)環(huán)保意識的新方式。

對我來說，雖然我欣賞那些有強烈行動主義色彩的藝術作品，至今為止我的作品所做的更多是“闡釋世界”而非“改變世界”。我認為世界是可以改變的，我在一些作品中小步試探展現(xiàn)更強的行動主義立場，但在大多數(shù)作品中，我對行動主義的立場是比較曖昧的。

02 針對藝術品的環(huán)保行動，也提醒了我們藝術的力量

界面文化：最近，氣候活動家向藝術品投擲食物以獲取關注的新聞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不小的討論。作為一位藝術家，特別是作為一位致力于通過藝術討論環(huán)境問題的藝術家，你怎么看這些行為呢？

Michael Wang：我覺得非常激動人心（笑）。我愛藝術，但我也同時認為，我愛藝術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藝術能觸發(fā)對話。大多數(shù)現(xiàn)代藝術的要義是否定和質疑過去的藝術。我認為當下的這些事件有點像借用了這一傳統(tǒng)。是時候發(fā)起一場藝術革命了，所以我樂于見到有人（特別是年輕人）在采取行動。目前關于這些事件的很多話語在談當我們面臨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災難的威脅時，我們如何還能關心藝術品，但對我來說，如果逆轉來看，它們提醒了我們藝術本身具備的力量：它能夠立刻喚起人們的注意力。所以我覺得這很激動人心。

界面文化：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行為本身也是一種行動主義藝術了。

Michael Wang：的確如此。正如我剛才所說，行動主義藝術總是試圖達到某一特定目的或目標，我認為這個行為本身還夠不上藝術的程度，但它是通往某種行動主義的第一步。人們會思考我們需要將哪些生態(tài)、政治和經(jīng)濟因素考慮在內，形成一種對環(huán)境問題的合理回應。

就我個人而言，我的大部分作品還是在嘗試幫助觀眾理解問題的微妙、復雜性和特殊性，理解我們在談論的究竟是哪些生態(tài)力量。即使是那些所有人都放在嘴邊的名詞，比如氣候變化，我認為它的基本科學事實對很多人來說依然比較模糊空泛，雖然他們知道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的作品就是為了幫助人們看清造成全球現(xiàn)象的那些根本性的物質轉變。

界面文化：美國的藝術圈現(xiàn)在在發(fā)生什么？新冠大流行是否給藝術家的思考和創(chuàng)作留下了什么長期影響？

Michael Wang：新冠大流行當然改變了很多事，我覺得我們可能正在進入一個新常態(tài)。根據(jù)我的觀察，美國和歐洲的情況有所不同。在美國，特別是紐約，藝術更多是由商業(yè)驅動的，但如今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在提出疑問：思考藝術生產(chǎn)的終極目的是什么？由商業(yè)利益推動的藝術生態(tài)能夠幫助我們創(chuàng)作出具有時代意義的作品么？在歐洲，或許是因為有更多公共藝術基金的支持，藝術家能夠有更多實驗性的創(chuàng)作，而不只是被藝術市場牽著鼻子走。在這個意義上，我看到美國和歐洲存在很多差異。

但我的感覺是，美國已經(jīng)在求變——我們已經(jīng)見過了多輪藝術市場繁榮期，每一輪都推動了某一類藝術品的爆發(fā)，我覺得人們已經(jīng)在將目光轉向一些新的東西，我看到了那種對新鮮事物的渴望。人們已經(jīng)準備好接受一些不同的東西了，也真的希望挑戰(zhàn)藝術的定義。在這一點上，我自己的藝術就是這一趨勢中的一部分。

2022年11月10日-2023年1月8日，Michael Wang展覽《太湖》在Prada榮宅（上海市靜安區(qū)陜西北路186號）舉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