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期主持人 | 董子琪
之所以想聊這個話題,是覺察到了人間故事表達上的邊界,這時候鬼故事或黑童話就能派上用場了。
最近讀《搜神記》,感覺最迷人的是那些逾越生死界限的奇聞。人沒頭了還怎么活?可有一種落頭民,一到晚上頭顱就脫離了身體,將兩片耳朵當做翅膀,飛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時才回歸身體。有人還活著,卻被當成了死人:某人因為喝了號稱“千日醉”的美酒,昏睡不醒被家人下葬了,還好三年后酒醒了,被及時掘出。有人都已經(jīng)死了,還能影響生人:曹操載著歌妓的船翻了,多年后漁夫路過,能聽到當年的弦歌,聞到陣陣香氣。還有一些故事是對于生死規(guī)則的另類想象,比如“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就很有詩意——兩個在大桑樹下下圍棋的老頭,掌管著世間的生死,如你為他們斟酒、給他們吃肉,又不引起他們的注意,等他們回過神來,就能趁機向北斗求情,讓他在生死冊上大筆一揮延長陽壽。
其實,這也不獨是屬于中國的想象,《巨人傳》里的一段就和上面曹操覆船的故事很像。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大船眼看就要沉沒了,忽然船上的乘客聽到嘈雜的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夾雜著戰(zhàn)爭的喧囂。這里曾發(fā)生過一次血腥的戰(zhàn)爭,所有的喧鬧、語言和聲音都結(jié)成了厚厚的冰塊,等到春天,它們又化凍了。
“起死人肉白骨”是不是就是鬼故事的特殊貢獻?黑暗世界自有寬厚的仁慈與體恤。畢竟,在這樣的世界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以及,變成鬼以后,好像很多事情就可以自然實現(xiàn)了?竇娥蒙冤而死后變成了鬼,向父親托夢訴說冤情,這才得以沉冤昭雪,好像不變成鬼這案子確實沒辦法解決。好多浪漫愛情故事如果主角不是女鬼也不能成立,大概是因為她們已經(jīng)逾越了生死的界限,就能擺脫許多顯而易見的束縛。魯迅回憶紹興戲臺上的女吊,是穿著紅衫、頭發(fā)蓬松的形象。為什么要著紅衫呢?因為投繯之際她就立志要化作厲鬼復仇。
尤瑟納爾的《死者的乳汁》像一則黑色童話,講述被砌進墻里的女人身體雖已死亡,乳房仍能哺育自己的孩子。托卡爾丘克的《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是對蘇美爾神話的重寫,講述伊南娜身披華服獨闖冥界的故事。今年的布克獎頒給了受佛教“頭七”和“中陰身”影響的斯里蘭卡小說,也許對西方人來講這是全新的概念,可我們難道不就生活和呼吸在這樣的概念里,以至于很少覺察出其中的幽暗與曖昧。
鬼魂難道不就是我們自己?
潘文捷:蘇東坡喜歡講鬼故事,當時有個文人元禪就寫文章論證世界上并沒有鬼。有天一個秀才來拜訪元禪,說自古就有關于神鬼的故事,你為什么要否認呢?元禪就給他擺事實講道理,告訴他為什么沒有鬼。秀才非常生氣地說:“可我就是鬼!”說完他就變成了綠臉紅發(fā)的駭人惡魔,從地下消失。不久元禪也死了。
董子琪:這種論證沒有鬼的人親眼撞鬼的情節(jié),我在《搜神記》里也看到過,看來鬼是有些特殊趣味的。
潘文捷:從古至今都有很多被鬼或者惡魔找上門或者附身的故事。關于什么人容易被邪惡找上門,榮格派童話分析師瑪麗-路薏絲·馮·法蘭茲把中國的故事、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故事、格林童話翻了個遍,發(fā)現(xiàn)了一些規(guī)律。她發(fā)現(xiàn),要被邪惡之物找上,最簡單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喝酒,另一個辦法就是孤獨,也就是孤單一人,和自己所屬的團體分開。
還有另一種情況,也就是元禪這種情況——對邪惡欠缺一份尊敬。法蘭茲看到,世界各地有很多故事,里面都有一些幼稚大膽的行徑,看起來很勇敢,但又并非勇氣。法蘭茲的被分析者有時候會對邪惡展示出幼稚、大膽的好奇心,會說“我就喜歡去有殺人犯出沒的地方”,對這類現(xiàn)象的感染力和破壞力欠缺尊重。
徐魯青:蘇東坡很有意思,《東坡志林》里有兩個單元專門記異事,里面還包括和他自己有關的鬼神傳說,比如被召集去給神仙寫文章,或者在海南升了仙。他也喜歡聽鬼故事,在海南時會帶著狗到處逛,找村民聊天,村民覺得他太有文化了,只能說:“我們不知道說什么?!碧K東坡說:“那就談鬼。好,告訴我?guī)讉€鬼故事?!蹦切┤苏f,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蘇東坡說,“沒關系,隨便說你聽到的就行?!惫砉适鲁诫A層,是搭訕破冰增進關系最好方式,畢竟你聽完都會意識到,不管對方多糟糕,面對鬼時好歹還是個同類。
尹清露:我小時候喜歡看廉價的鬼故事,還喜歡講給別人聽,來收獲一種更廉價的驚嚇和興奮感,和室友玩筆仙游戲時希望能陷入傳說中的恍惚(trance)狀態(tài),來到“里世界”,等待筆仙登門拜訪。不過驚嚇久了也容易麻木,隨著長大我逐漸意識到,鬼魂雖然代表著恐懼,但也會喚起記憶和愁思,讓心靈得以安放于現(xiàn)實之外。比如在威廉·福克納的《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艾米麗小姐數(shù)十年來與尸體相擁而眠,以至于她的身上也帶上了“腫脹發(fā)白”的死氣,但我不覺得她恐怖,反而是親切:她的愛情如此偏執(zhí)但又如此真誠。
我也喜歡《蝴蝶夢》,女主人公的新生活里到處都是丈夫亡妻呂蓓卡的影子,她以各種方式顯靈——坐墊上的印痕、精心挑選的家具,還有寫給丈夫的那些蒼勁有力的信件,反襯出女主人公寫信時筆體的平淡和毫無個性,提醒著她永遠的卑微和弱小。但呂蓓卡也因此成為了她內(nèi)心的一部分,以及她寫作的動力。這可能也是為什么,女主人公可以在丈夫面前“讀讀英國的新聞、體育、政治”,但是對于曼德利莊園中那些令人傷感的“聲音、雨水、浪濤的拍擊”,卻要留待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慢慢回味。
雖然不是文學作品,但藝術家Angela Deane的作品也表達了差不多的意思,她喜歡畫擠作一團的可愛小幽靈,而它們往往出現(xiàn)在游樂園、房間這類日??臻g中。這也是一個隱喻,鬼魂就在我們中間,存在于罅隙中無法言明的感受里——嫉妒、擔憂、懷戀。這些感受提醒著我們在平日生活之外何為真實。在這個意義上,鬼魂難道不就是我們自己?
董子琪:《聊齋》的《葉生》涉及了這個主題。一個士人雖然有才華卻屢試不第,到后來好容易得中,志得意滿回到家鄉(xiāng),見到妻子,妻子大驚道,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嗎?他這才醒悟,撲地而滅。其實想想功名蹭蹬的蒲松齡,是不是也覺得自己就是葉生呢?
鬼怪故事中的窮與富
葉青:《遠野物語》里有好多這樣的鬼神故事,作者柳田國男說這些民俗傳說都是他從遠野當?shù)厝颂幝爜?,沒有經(jīng)過藝術加工,如實還原,頗有鄉(xiāng)野韻味。有一個關于座敷童子的故事很有意思,前面先是提到這位神靈一般是十二三歲的童子,有其居住的人家會“富貴常在”,山口的老住戶孫佐衛(wèi)門家境不錯,就是因為家中有兩位女童神靈。某日一位同村人看到兩位陌生女童,問她們從何處來,答曰從孫左衛(wèi)門家來,如今要去另一戶富農(nóng)家。果不其然,在座敷童子離開不久后,孫左衛(wèi)門一家的好日子到了頭,主仆二十余人都因為吃了毒蘑菇身亡,只有一名幼女逃過一劫,家產(chǎn)也被遠親近鄰打著“有過約定”的由頭一搶而空。
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但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民俗故事有沒有可能是為了顛倒因果而編出來的?書評人Colette Bancroft在評價斯蒂芬·金新作《童話故事》時提到,童話和民俗故事的本質(zhì)就是悲慘、殘酷以及充滿警戒意味的,作用是為了幫助我們適應這個充滿痛苦的世界。那如果用更殘酷現(xiàn)實的視角把因果順序調(diào)換,座敷童子出走的故事,有很大幾率是那位同村人所杜撰的:他看到鄰人遭此慘案,見財起意后編出了這一說,用以掩蓋以及合理化自己的卑劣行徑。我看他肯定拿了不少財物。
董子琪:有意思!我想到《搜神記》里也有一個財富流動、因果報應的故事?!稄堒囎印氛f一對夫妻日夜耕種卻非常貧窮,夢見了天公經(jīng)過,天公可憐他們,下令給他們一些什么,司命神對照名錄說,他們貧窮,注定如此了,只有張車子應該賜錢千萬,但張車子還沒生,先借給他們吧!醒來后這對夫妻日夜干活,做什么都有收獲,家產(chǎn)多達千萬。后來一個傭工婆子未婚生育,無處可去,在車房里生了一個孩子,取名張車子。這對夫妻知道了才想起來,之前掙到的錢都是從這個孩子處借到的,自此之后周家儲蓄一天天減少,張車子長大后,比他們還要富。
葉青:還有一點也值得注意,孫左衛(wèi)門是村里少有的讀書人,曾極力阻攔家人食用蘑菇,但有位仆人說不管什么蘑菇,只要放到水桶中,用去皮的麻稈攪拌后,就失去了毒性。可見在當時的日本農(nóng)村,讀書人沒什么話語權,會被當成“怪人”,祖宗留下來的土辦法才是普通人的行事準則。
女性主義鬼故事和都市傳說
林子人:最近讀了日本作家松田青子的《幽女出沒的地方》,覺得用女性主義去改寫日本奇談志怪故事太好玩了!有四個故事我特別喜歡:《毛發(fā)的力量》講述了一個失戀后有嚴重容貌焦慮的女孩的故事,她在幽靈阿姨的點撥下意識到定期去脫毛美容的實質(zhì)是拔除自己身上“殘存的野性”,于是開始集中精神增強毛發(fā)的力量,直到全身覆滿了“烏黑、高貴且生命力旺盛的毛發(fā)”。《葛葉的一生》是一個現(xiàn)代狐仙故事,做人時她總能輕松自如地解決一切問題,但一直要求自己遵循人類女性標準的人生軌跡生活,待大半生過去,才恍然發(fā)現(xiàn)“每天都懷著顧慮而不敢拼勁全力”的人類女性的生活實在無趣荒謬至極?!端茏龅降氖隆防镆粋€育兒幽靈為自己能很好地幫助單親媽媽照顧她們的孩子而自豪?!端坪鹾荛_心》講了一對轉(zhuǎn)世為同一家公司的職員,卻彼此裝作不認識的夫妻的故事,重活一世,丈夫開始反思自己作為父權社會既得利益者度過了怎樣順理成章卻平庸無趣的一生。
讀完這本短篇小說集,我發(fā)現(xiàn)鬼故事是一個很好的探討女性主義的載體——它足夠新奇有趣,但又不至于尖銳到讓很多讀者難以忍受;同時,它鋪陳出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舞臺,讓在現(xiàn)實世界中難有渠道表達心聲的人可以自由表達。
我在想,無論在哪里,女鬼似乎都比男鬼多,是不是反映出一種集體潛意識下的愧疚與焦慮,被規(guī)訓、侮辱與傷害的下位者們,也許會在我們難以理解的另一個維度的世界里展開復仇,盡情宣泄她們被壓抑一生的力量與痛苦?其實也不一定是以鬼故事的形式,用任何一種帶超現(xiàn)實色彩的手法去講述女性故事,都能達到某種振聾發(fā)聵的效果——因為在現(xiàn)實的語境下,弱者已無路可走,無計可施。于是我們可以看到,82年生的金智英要被身邊其他女性“附身”才能對親人講述自己的痛苦,《力量》則用一個性別力量比完全反轉(zhuǎn)的世界來揭示性別不公的荒謬。
董子琪:魯迅的《女吊》寫紹興戲里有這樣的情節(jié):一邊是女吊自陳本來是童養(yǎng)媳,總遭到虐待才去投繯,另一邊是嗚嗚咽咽的哭聲,正有女人去上吊。女吊萬分驚喜,就要去討替代了。討替代被魯迅批評為中國鬼利己的、不好的習氣。
徐魯青:都市傳說算不算鬼故事?美國民俗學教授布魯范德專門研究過都市傳說,他的專著名為《消失的搭車客》,是的,“消失的搭車客”是許多都市傳說里基本都會出現(xiàn)的情節(jié),還會根據(jù)各地民風民俗改編,車可以是福特、是Uber,到了上海則是西郊公園的自行車——這類以現(xiàn)代技術為發(fā)散點的都市傳說被布魯范德分為了一個大類,或許人類面對現(xiàn)代化時生發(fā)的詭異感(uncanny)需要更熟悉的鬼神來安慰吧。
現(xiàn)在流傳最廣的都市傳說和生物科技、人體克隆有關,據(jù)說是自美國發(fā)散至全球的,國內(nèi)的版本人人都聽過:某男子被美女引誘至賓館房間,次日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滿是碎冰的浴缸,一顆腎臟已經(jīng)被割去。扯遠了,這不是鬼故事,只是和鬼故事一樣能看出一點人心。
尹清露:魯青提到的都市傳說讓我想到,作家阿米塔夫·高希曾這樣區(qū)分fiction和novel:前者偏向于虛構(gòu)的傳奇故事、后者是現(xiàn)代小說。小說的職責從帶領人進入奇幻世界,變成了復制“真實可信”的生活——這也是為什么嚴肅小說無法書寫龍卷風。可惜生活根本毫無邏輯,鬼怪和未解之謎照舊出現(xiàn)在我們四周,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潘文捷:最近讀小說和電視?。òê芎每吹摹短瞥幨落洝罚?,開始以為是鬼故事看得津津有味,看著看著,故事就一定會符合物理規(guī)則、科學定律,類型瞬間從奇幻變成推理。其中的人物一定會說,這些看起來都很玄妙,其實都是人為操縱的結(jié)果,所以說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說得也有理有據(jù),就是有點兒像是加強版的元禪大師,等于說人是萬物的靈長,理性光輝籠罩大地,再神秘的力量不過是人的區(qū)區(qū)把戲。這味道有點兒不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