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鐘子期

編輯|常新

提到青旅，你會想到什么？

是否會想到大理洱海湖畔的民居里，年輕人們暢談詩和遠方？是否會想到在寸土寸金地的城市里，有個安穩(wěn)的落腳之地？亦或是聯(lián)想到一種文化，來自各地的年輕人們在公共空間里，肆意享受青春？

帶上“青年”而字之后的旅社，更像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被鍍上了濾鏡，吸引著許多人去體驗不一般的生活。

但長住在青旅 ，生活變成生存問題時，感受會發(fā)生變化嗎？

本期顯微故事，將聚焦一群長租在青旅中的年輕人，他們中：

有人失業(yè)后為了節(jié)約房租而搬進青旅，直言青旅里的生活像是圍城，卻因待業(yè)和高昂得的房租無法離開；

有人為了考研，搬進了有自習室的青旅，卻因為集體生活的不變，而想離開；

有人為了創(chuàng)業(yè)、當數(shù)字游民而居住在這里，但因為界限的不明確、立場的尷尬，而陷入焦慮；

還有人為了陪伴搬進青旅中，卻不料人潮來來往往，自己依舊孤獨。

在他們的故事里，我們可以看見漂泊在城市中異鄉(xiāng)人的另一種生活，充滿無奈，充滿妥協(xié)，也充滿了不甘。

青旅對他們來說，是一段時光，也是一種基于當下所做的選擇。

以下是她們的真實故事：

古婕在廣州的“家”大約1.1㎡，日租65塊錢，月租1500元。

說是“家”并不準確，因為這個“家”只不過是青旅里的一張小小單人床。

這張單人床被錯落碼放在青年旅社一個13人間里，床的三面被鐵皮圍著，另一面掛上了不透光的床簾，容積不及集裝箱的一半。

圖 | 古婕在青旅租的床位就是她的“家”

三個月前，27歲的古婕失業(yè)了，和工作一起失去的，還有她在廣州的住所。

租期到期，沒有收入來源的古婕無力續(xù)約，于是在網(wǎng)上找攻略來了青年旅社長租床位。

古婕選擇的青年旅社位于廣州荔灣區(qū)荔灣湖公園內(nèi)，旅社長期提供的999元和1500元的包月床位。

她算了一筆賬，和這個青旅同樣地段最便宜的城中村房租不菲，還要額外交水電費，但青年旅社每天提供床單、被套、公共廚房、廚具等配套，還有阿姨打掃衛(wèi)生。

“除了犧牲隱私和舒適，青年旅社隱藏福利不少”，古婕說，“便宜，是大部分年輕人選擇住在這里的主要原因”。

圖 | 古婕所租住的青年旅社

在青旅，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尤其是年輕人的故事。

和古婕一樣，00后的廣東清遠人笑雨也看上了這里的“免費保潔”，“水電全免”，還有“免費自習室”。

笑雨去年大學畢業(yè)回老家準備考研，經(jīng)歷了一次落榜后，今年她特地來到廣州目標院校附近準備二戰(zhàn)。

因疫情管控升級，廣州許多大學封閉管理，作為社會考生的笑雨無法使用學校里的圖書館。因此笑雨搬進了這家青旅，“這里對住宿的客人24小時提供免費桌椅，方便復習?！?/p>

圖 | 笑雨復習功課時用的桌椅

25歲的安力選擇青旅，則是因為創(chuàng)業(yè)。

安力有做“數(shù)字游民”的夢想，大學時他窮游過不少地方，萌生了自己也做一個民宿的想法。

但因沒經(jīng)驗和穩(wěn)定收入，安力暫時只能旅居廣州。不想租房的他帶著簡單的行李入住了青旅，“這里不需要押金、有了下一個目標后隨時可以離去”。

還有人是沖著陪伴來的，比如32歲的吳靜。

吳靜是北方人，22歲大學畢業(yè)后來到千里之外的廣州工作，十年間在這里結(jié)婚安家。

和前夫離婚后，無處可去的吳靜提著行李住進了青旅尋求短暫的庇護，沒想到在這里交到了知心朋友，于是住下。

“住青旅的人都各有故事”，青旅的?？凸f，他的視線落在旅社公共區(qū)的墻壁上。

圖 | 青旅墻面上貼著照片

巨大的墻面上貼滿了照片，每一張照片的臉龐都不盡相同，照片右下角的留影時間也橫跨數(shù)年。

唯一相同的是，那些青春洋溢的臉上都掛著笑臉，這些歡笑，構(gòu)成了大眾對青春和青旅的最初印象。

在青旅，你可以很容易的區(qū)分出長租客和短租客的差異。

長租客輕車熟路，趿著拖鞋在不同的區(qū)域穿梭，不及不徐；而短租的租客，總是探著頭打量著青旅，急于在最短的時間里弄清楚青旅中集體生活的規(guī)則。

但他們往往還沒熟悉這里的生活，就要拖著行李離開，把床位留給下一波新來的客人。

新鮮的血液涌入，也意味著新一輪磨合的開始。

在青旅居住的幾個月時間里，笑雨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女生磨合過。

有年輕的學生，因錯過回宿舍時間，凌晨1點才入住床位，吵醒了即將入眠的笑雨；也有清早6點就要去面試的女生，擾了她的清夢。

“夜話、音樂、理想、聚會，都是外人構(gòu)想的青年旅店，這里真實的生活不是這樣，在這里，大部分時間你都要學會妥協(xié)”，笑雨說道。

青旅中“資源”短缺的問題更為棘手，“這里除了人不缺，什么都缺”，就連洗衣服，也是一場需要精密計算的戰(zhàn)爭。

圖 | 青旅的公共浴室

廣州屬海洋性亞熱帶季風氣候，城市的夏季平均持續(xù)8個月，高溫多雨，衣物換洗頻繁。

古婕所居住的青旅每層有8個房間，平均每個房間13個床位，對應(yīng)的是每層的公共區(qū)域只有6臺洗衣機，且男女混用。

一天24小時，這些洗衣機幾乎總是在轟隆隆地運轉(zhuǎn)著，按使用次數(shù)和時間收費，精確到分鐘。

為了節(jié)約費用，古婕3天洗一次衣服。

每次洗衣服，她都需要提前2天開始籌備：她只有5套夏天的衣服，要確保輪候不到洗衣機時還有足夠的干凈衣服穿；還要見縫插針，時不時去看洗衣機是否有空位。

就算排上洗衣機的隊，也并不意味著戰(zhàn)爭結(jié)束。

在洗衣機的旁邊，貼著收費、烘干衣服的價格，費用精確到分鐘。古婕幾乎不用烘干功能，“烘干最少得30分鐘要5塊錢，洗衣服25分鐘也才5塊錢”。

圖 | 洗衣機的收費標準

和古婕一樣選擇節(jié)約費用的的人不在少數(shù)。

房間里面沒有晾衣空間，因此3平米的陽臺窗戶上晾滿了衣服、內(nèi)衣和襪子，密密麻麻的，隱私不值得一提。

住客們的隱私，甚至會成為“旅游必看景點”之一。

就在古婕等待洗衣服的間隙，就已經(jīng)有幾波游人推開門來參觀青旅——青旅規(guī)定，白天對外開放，非住宿客人可以來參觀。

古婕在搬進青旅之后，為自己購置了生活用品，房間狹小無處安放這些用具，于是她將部分用品放在了公共區(qū)域。

這些用品后來被許多陌生人使用過，哪怕貼上了“私人物品”也無濟于事。

圖 | 青年旅社的公共陽臺

“我們到底是主人還是租客？”，這也是安力想知道的。

作為租客，安力比管家還清楚旅店里的生活，也會在廚房里開火做飯，享受生活的氣息，還會如主人一般，招呼新入駐的年輕人。

但說是主人，安力發(fā)現(xiàn)每次試圖去維護自己權(quán)利時，立場總是很尷尬。

4月后廣州防疫常態(tài)化，在居住的青旅附近有個免費監(jiān)測點，每隔幾天就會通知大家去做篩查。

安力沒有漏過一次篩查，但青旅中居住的人身份復雜，也不需要提供核酸證明，總是讓安力心中不安，“萬一有確診病例入住呢？萬一要被隔離呢？”

但安力又不能強迫他人去做核酸。短短的幾天里，安力對面的床位已更迭過很多住客，有些床鋪余溫還沒消散就迎來了新的旅客。

安力嘆口氣，“說到底，我能支配的只有那1.1㎡?！?/p>

圖 | 青旅的普通床位

另一方面，人員流動頻繁、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短暫相聚才開了解彼此之后，又開始分離，也讓為了尋求“陪伴”的吳靜感受到更加孤獨。

她坦言，“就像每天都在經(jīng)歷分手一樣”，隨即而來的是內(nèi)心不安的加重。

同一個屋檐下，暗流在生存之上，生活之下涌動。

青旅里的生活，和青旅外表截然截然相反。

就像這座青旅，坐落于白墻黛瓦的仿古建筑間，外表看著歲月靜好，但居住里面的年輕人內(nèi)心也是焦慮萬分。

圖 | 青旅的后窗正對古村，有人說“這里外表看著光鮮，背后一地雞毛”

這些焦慮大多和未來有關(guān)，畢竟青旅包月、久住并不是人生的終點，大家還是要面對何從的問題。

古婕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是，“生活在圍城里，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青年旅社”。

4月份青旅出臺了新的規(guī)定，取消1500元的月租床位，改用日租。在這之后，古婕更渴望逃離，“住在這里，就像是20年前進城務(wù)工的廠妹，租不起房間，只能日租床位?！?/p>

但要逃離日租床位并不容易、“起碼得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才能租房”。

可三個月來，古婕投遞了數(shù)百份簡歷，均因?qū)W歷、工作經(jīng)驗甚至年齡不符，大多石沉大海。只有一個面試古婕走到了最后，在一家做行政，一個月6000塊。

拿到口頭錄用通知那天，古婕特地坐車去公司附近看了一間二房東開價1800元的房子。

房子在城中村，樓距窄、一到下午就見不到陽光了，始終散發(fā)著一股霉味，“可是有獨立空間，隱私好?！?/p>

但就在古婕入職前夕，公司發(fā)來消息，“不好意思，公司倒閉了”。

古婕只能去做兼職，整個4月收入不足4000塊錢，交納了社保以后更是所剩無幾，“吃了上頓沒下頓，誰敢想租房？”

笑雨也想逃離。

她租住的床位是999元的，鐵架床四周拉上了床簾，床位寬只有1米，晚上翻身就會到床沿邊。

連笑雨曾經(jīng)看中的閱覽室，也因公共空間有人走動，充斥著來來往往的聲音，讓她備受噪音折磨。

但她還是沒選擇走?！皩W校自習室不開放，條件好一點的商業(yè)自習室一天就要幾十塊”。

隨著廣州摘星，城市之間的交通逐漸恢復，安力計劃回到大理去轉(zhuǎn)轉(zhuǎn)。

他聽說那邊許多民宿同行因疫情影響，不僅開放包月住宿，還提供餐飲，價格只要廣州的三分之一，“說不定可以抄底做青旅 ”。

而吳靜又在折騰換床位了，在青旅開始日租收費后，吳靜發(fā)現(xiàn)調(diào)換床位變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開始和來青旅里居住的年輕人交流，如果遇上特別合拍的，就換床位和對方一間房，聊到對方居住時間滿退房為止。

這次換房，則是因為吳靜遇到了同自己經(jīng)歷相似的老鄉(xiāng)。

對方有個和吳靜差不多年齡的女兒，早年離婚后，憑一己之力將女兒供出國讀書后，開始享受生活旅行，但因酒店收費高、民宿不安全，于是老鄉(xiāng)選擇了住進了青年旅店里。

“這里都是和我孩子差不多年齡的年輕人，我看著他們覺得熱鬧”，老鄉(xiāng)說。

吳靜看著老鄉(xiāng)兩鬢有些發(fā)灰的頭發(fā)，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下定了決心，“再住一段時間，我就回東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