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段然
編輯 | 卓然
2020年底,Lion被困在遠離非洲大陸的一座小島上,他持續(xù)低燒、咳嗽,全身關(guān)節(jié)疼痛,上網(wǎng)核對過癥狀后,他懷疑自己患上了新冠。
他多次向當?shù)卦\所提出核酸檢測要求,每一次都被拒絕,對方隨手塞幾盒感冒藥給他,讓他“回去吃吃就會好”。
Lion無力掙扎,他已在這個遠離非洲大陸的小島上被困200多天,體重從178斤掉到130斤,除了海里的魚和岸邊撿的貝殼蝦米,以及有上頓沒下頓的白米飯,他的嘴里沒再嘗過其他滋味。
他拿著幾盒感冒藥,回到自己搭的簡易竹棚子里,按照當?shù)厝说耐练阶佑貌菟幯簦α?1天,戰(zhàn)勝了病毒。
診所拒絕做核酸的原因他十分清楚,這座位于馬達加斯加?xùn)|海岸的小島即將在封控200天后迎來首次與大陸通航,一旦他被確診,整座島嶼將再次被迫隔離,而他又要回去過那種沒飯、沒錢、沒電的原始生活。
他比誰都想盡早離開這里,回到首都塔那那利佛200平的別墅里睡一個好覺。
盡管這座“熱帶島嶼天堂”的海邊落日美得能把人融化,深海里的座頭鯨在海面上翻轉(zhuǎn)追逐。
但他眺望海岸線時,惦念的只有剛出生5個月的兒子、40余萬的外債,和孤身他鄉(xiāng)的落寞。
這是他被誤以為在馬達加斯加掘金的第4個年頭,從世界500強中層搖身一變,成為漂泊海島的孤勇者。
以下是關(guān)于他的真實故事:
在空地里放了幾槍之后,他覺得心里踏實多了
清晨7點,伴隨著印度洋上推疊拍打的海浪聲,Lion從圣瑪麗島上自己的竹棚子里醒來,他會下意識地逼迫自己回想今天是星期幾,以及手上的錢還夠花幾天。
他很清楚,在棚子外那片屬于他的香草種植園里,還有四五個黑瘦的非洲工人,正等著他安排這一天的工作,以及解決今天的口糧問題。
疫情爆發(fā)前,Lion在這座曾是海盜世代隱居的海島上買下20多畝地以及一片美麗的海灘,用來創(chuàng)建自己的香草種植園。
與島上那位退休后來這里開海景餐廳的法國人不同,Lion不是來這里愜意人生的,他要做的是證明自己以及追夢。
因為疫情,Lion背上40萬外債。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這個內(nèi)陸長大的人不得不每天跟著當?shù)厝藢W(xué)捕魚,學(xué)會根據(jù)云彩判斷今天是否適宜出海。
“天氣好就有魚吃,天氣差就撿撿貝殼,如果手上寬裕就給大家買頓大米,做一鍋白米飯加本地樹葉。”
剛來圣瑪麗島時,Lion可沒想過自己會過上如今這種像土著的生活。
2020年春節(jié),Lion從北京返回圣瑪麗島。他前腳上島,后腳馬達加斯加全國疫情吃緊,整座小島被封,切斷一切連接外界的通道。
Lion懵了,在島上他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以往,這種情況下Lion一定會立刻訂一間島上最舒適的賓館。但這兩年,他為了籌辦香草種植園押上全部身家,疫情讓旅游業(yè)暫停,也讓Lion負債累累,卡上的余額甚至不夠負擔(dān)自己和工人每天吃上一頓4塊錢一斤的白米。
他在種植園附近找到很多粗壯的野生竹子,帶著幾個工人一頓操作,在種植園旁邊給自己搭了一個簡易的竹棚子,在沙土地上鋪一片干草席做床,一住就是200多天。
因為舍不得買電,Lion找地方蹭電,天黑了就睡下。但他堅持每個月要留幾百元的通話開銷,跟剛出生5個多月的兒子視頻。
島上沒有Wi-Fi,信號極差,他常常要翻幾個山頭去找信號,才能看一眼孩子熟睡的嘟嘟臉。
他沒告訴家里人自己現(xiàn)在住在哪里,每天吃什么,“這多少有點難以理解”。
在馬國的這幾年,朋友們都以為Lion是在非洲大陸掘金,但只有他清楚,這幾年跨國創(chuàng)業(yè)不僅耗光了全部積蓄,還一次次被騙、看透本地商人的奸詐。
每當有人問他你在這里做什么生意,他都會低調(diào)地答一句,“我是做旅游的”。
他十分清楚,在香草種植園沒做成之前,為了自保,他不得不蟄伏,把自己隱沒在那座遠離大陸的孤島上,靜待翻身的時機。
一部車,11萬公里,為找一棵香草幾近喪命
Lion曾是世界500強企業(yè)華北區(qū)的中層管理人員。
2015年,有人拿年薪百萬挖他跳槽,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也是在那一年,他決定做一件國人幾乎從未涉足的事情:在馬達加斯加開香草種植園,做第一個會種香草的中國人。
2017年,Lion在馬達加斯加買下一輛車,他打算進熱帶雨林,在開辦自己的香草種植園之前,徹底摸透本地香草的種植情況。他十分清楚,優(yōu)質(zhì)的香草不會在首都塔那那利佛等著他,于是每一次他都要扎進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里。
第一次發(fā)動車子前,他特意將里程表上的數(shù)字歸零,“接下來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找香草”,這一找就是兩年光景,11萬公里。
Lion不會本地話,兩年前后找了7個翻譯——有些翻譯是騙子,有些則是害怕路途上的危險。
香草在馬達加斯加是被視為第二交易貨幣的火爆品,一萬株香草能從銀行抵押貸款10萬人民幣,還可以換房換地。島上的人知道他這個中國人創(chuàng)辦香草種植園,斷定他手里有現(xiàn)金,疫情后馬國經(jīng)濟停擺,失業(yè)率飆升時,他的種植園被不少人盯上。
有一次,Lion去看貨,發(fā)現(xiàn)身后有兩三個人尾隨。對方上前搭話,謊稱自己有適合種香草的土地想要合作。Lion問了地方大小,對方答不出,他便斷定這些人打算把他帶到荒涼的地方搶劫。
為了自保,Lion托朋友搞到兩只槍,槍支在馬國并非違禁品,他走到哪里都帶著。但心里還是不踏實,他干脆帶著槍去種植園旁的空地里放幾槍。
砰砰砰幾聲響徹全島,他這才長舒一口氣,以這種方式告訴島上的每一個人,這個中國人的種植園里有槍,歹人勿近。
走得最深的一次,Lion翻過幾座山才看到一個原始村落,那里幾年也見不到幾個外來者。
當時他的車壞在村子附近,車陷入沙地里打滑,翻譯跑到村子里向村長求助,村長聽了二話沒說,拎著一個塑料盆站在村口當當當?shù)厍蒙弦活D,10幾個黑瘦的小男孩立刻從村子里跑出來,一猛子扎在沙地里,后腳猛蹬地,肩膀吃力一抬,把車子扛起架空走出1公里多。
Lion不知該如何感謝一伙人的幫助,提出想給一些小費做酬勞時,翻譯卻告訴他不如給他們留下一些礦泉水。
Lion有點傻眼,他這才知道對于這樣偏遠的原始村落來說,瓶裝礦泉水已經(jīng)算得上是奢侈品。
馬國的路況很不理想,除了首都塔那那利佛之外,很多地方都是泥濘的土路,甚至幾乎算不上是路。雨季一到,路就成了淤泥地一樣,走一次廢一雙鞋,后來Lion不得不學(xué)會騎摩托車,車子到不了的地方,他要換乘摩托繼續(xù)往深山里扎。
有時他離鬼門關(guān)僅僅一線之隔,卻還沒意識到危險在靠近。
2017年8月雨夜,Lion和翻譯驅(qū)車趕回首都,路面顛簸不平,輪胎碾過一個坑洼后瞬間爆胎,車子一邊發(fā)出巨響一邊失去控制,徑直沖向路邊的懸崖。
眼看著車頭已經(jīng)沖出路面時,Lion及時剎住了車,車子懸在空中,他和翻譯兩人找到機會小心翼翼地爬出車子,總算安全脫身,有驚無險。
他打開手機用手電筒掃看周圍環(huán)境時,突然被不遠處兩雙嵌在黑暗里晶晶發(fā)亮的眼睛著實嚇了一跳,原來是住在山崖邊泥巴房子里的本地人,他們被爆胎的巨響驚醒。
就在Lion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房子里的人招呼住在附近的其他幾個人一起跑過來,幾個人合力把車從懸崖上生生拽了回來。
兩年多的考察時間里,他幾乎貫穿了馬達加斯加的東西和南北,受過本地人的幫助恩惠,也跟本地人打過群架、制伏過小偷。
Lion從沒問過自己為什么還要繼續(xù),他只知道自己的目的還沒達成。
他很清楚,只有徹底了解馬達加斯加的香草后,才能在這個世界香草的殿堂里打造屬于自己的天地。
“我證明了,中國人一樣種得出好香草”
當Lion兩年走完11萬公里,把本地香草摸個遍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馬達加斯加沒有人真的會種植香草,或者說那些會的人都不是本地人。
“法國人在香草種植上一直處于世界領(lǐng)先水平,在馬國,中國人想去法國人的香草種植園里進貨,總會遭到一句嘲笑,你們不懂香草?!?/p>
2018年底,Lion結(jié)束長達兩年的實地調(diào)研。他發(fā)現(xiàn),即便在全馬達加斯加,幾乎也找不到一個有溝渠的香草種植園。當?shù)厝朔N香草十分隨意,園子里雜草叢生,香草播種沒有規(guī)律,散落各地,如果不仔細看,真的很難發(fā)現(xiàn)這是一片人為打造的種植園。
于是,Lion開始尋覓土地用自己總結(jié)的方式種植香草。他將很多國內(nèi)農(nóng)作物種植的經(jīng)驗直接用在香草種植上,在香草地里挖溝渠。
沒有機械,純手工挖渠,島上唯一的農(nóng)用工具是鐵鍬,但質(zhì)量極差,挖不出半條溝就斷。Lion只能從國內(nèi)帶鐵鍬過去,跟著三個工人頂著海島炙熱的烈日一鍬一鍬挖。
近一年多,Lion還把梯田引入香草種植園。馬達加斯加的地勢高低起伏不平,梯田是最適合不過的高效種植方式。他第一次把圖紙拿給工人們看時,工人都搖頭,不懂他要做什么。
他也覺得自己有點瘋狂,即便在馬國種香草最專業(yè)的法國人,也從沒引入過梯田種植。
如今,挺過最艱難的3年初創(chuàng)期、疫情沖擊后,Lion的“三人行”種植園(一開始只有三個員工)從20畝擴大到120畝,香草增加至10萬棵。
前不久有人從短視頻平臺上找到他,看到對方的介紹信息后Lion愣住了,對方竟是他曾在香草資料上見過的種植專家。
“你站在香草種植的第一線,對馬達加斯加的香草,除了你,我找不到更懂的人了”,對方說道。
他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幾乎沒人可以再拿著香草對他說,“你不懂”。
“我現(xiàn)在打眼一看,就知道這批香草是什么品種,制作流程是什么,品質(zhì)好不好?!?/p>
曾經(jīng),在馬達加斯加,最好的香草種植園都是法國人管理,但Lion的種植園卻成功突破了馬國香草的“法國魔咒”。
前不久法國客戶主動聯(lián)系他,想從他這里采購香草,對方說Lion是很少見的懂香草品質(zhì)、等級以及品種區(qū)分的中國人。“聽到這句話,就像夢想實現(xiàn)了一樣”,Lion說。
2022年春節(jié)過后,Lion的香草種植園首次實現(xiàn)盈利。
他不再隱藏自己香草種植人的身份,在圣瑪麗島上他給自己置辦了一個新住處,雖然只是海灘邊一座磚房,但卻獨有一片落日海灘和一片小菜園。
高大的椰子樹矗立在院子里,一派田園風(fēng)光。
現(xiàn)在,每天早上7點,Lion都會在茅草屋里醒來,聽著印度洋上堆疊拍打的海浪聲,走到附近的小店里花1元人民幣買一杯咖啡兩只小面包。
傍晚,他會獨自在岸邊看一會日落,“這樣一天才算是完整度過”。
從疫情爆發(fā)到現(xiàn)在,這種日子Lion過了兩年多。
歸鄉(xiāng)的航班正在逐步恢復(fù),他希望下一次有機會一家人聚在一起,帶兩歲多的兒子一同觀看這片非洲大陸上獨有的唯美落日。
后記
2021年大年三十那晚,被阻隔在海島上獨自過年的Lion給自己包了10顆水餃,當作年夜飯。
他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家鄉(xiāng)的食物了,在島上這兩年,手頭稍微寬裕些他就會買些面粉,做幾只燒餅滿足他的思鄉(xiāng)之情。
時間久了,園子里的非洲人也愛上了燒餅,還會主動跟Lion學(xué)著做。他把非洲海里打撈上來的魚做成家鄉(xiāng)的無骨酥魚,讓吃慣了煎魚的非洲人十分驚艷。
與疫情剛爆發(fā)時相比,現(xiàn)在的他顯得更淡定從容。
即便被困在海外無法歸家;即便兒子看著手機屏幕上的他只能喊出“叔叔”;即便他常在深夜里一人躲在海邊因為太想家而流淚,他也覺得生活總是在向前奔的。
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當回北京的航班從無到有,從轉(zhuǎn)機3次減少到轉(zhuǎn)機1次時,他覺得家里熟悉的味道似乎正撲面而來。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本文人物均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