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宣布對烏克蘭東部采取軍事行動后,除了基輔,目擊者稱有多個其他城市也可以聽到爆炸聲。其中,發(fā)生爆炸的烏克蘭最大港口城市敖德薩,是黑海之濱的一座夢想之城,雖由俄羅斯帝國打造,在表層的俄羅斯文化之下,卻包裹了猶太文化、希臘文化、意大利文化的核心。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敖德薩是一個貿易、工業(yè)和科技中心,在歐洲具有重要的意義。鼎盛時期,敖德薩在人口和經濟實力方面成為俄羅斯帝國當中第四位的城市,僅次于圣彼得堡、莫斯科和華沙。
敖德薩在兩百年間經歷四國統(tǒng)治,見證了俄羅斯帝國、羅馬尼亞、蘇聯(lián)和烏克蘭的興衰變化。如今,敖德薩的人口構成和文化如何?這座城市有著什么樣的特征?《一座夢想之城的創(chuàng)造與死亡:敖德薩的歷史》一書探索了從俄羅斯帝國、蘇聯(lián)、羅馬尼亞到今天的烏克蘭,敖德薩在猶太人和俄國人、烏克蘭人和希臘人、意大利人和德國人的交融影響下,如何形成了自己獨具一格的精神特質。
《敖德薩的源頭與歐洲的味道》
文 | [美]查爾斯·金(Charles King) 譯 | 李雪順
從人口的角度來說,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敖德薩以烏克蘭人為主。1970年的人口普查顯示,絕大多數(shù)人口為烏克蘭人,占敖德薩地區(qū)總人口的比重為49.97%。不過,最近這一事實已經無法說明這座城市的文化意義。甚至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這座城市也讓蘇聯(lián)的人口學家和社會工程師感到迷惑。到1959年,它已經成為烏克蘭境內語言最復雜的地區(qū)。更多的人覺得自己的母語不同于本國其他地區(qū)自報的民族群體所使用的語言。在這座城市里,多數(shù)猶太人,以及超過一半的烏克蘭人把俄語當作日常語言;近1/3的摩爾多瓦人使用烏克蘭語;少數(shù)人群體,如保加利亞人、白俄羅斯人等在相互交往的過程中使用俄語、烏克蘭語,或者純粹使用其他語言。蘇聯(lián)體制的信仰基礎是現(xiàn)代化必將使各民族之間的界限逐漸變得無足輕重。但在敖德薩,上述界限已經變得難以辨認,成為各民族、語言乃至宗教以種種無法預知的方式融合與交織的標志物。
猶太人的數(shù)量一直很少。1989年,也就是蘇聯(lián)進行最后一次人口統(tǒng)計時,全敖德薩地區(qū)僅有不到7萬名猶太人,多數(shù)居住在敖德薩市區(qū)。蘇聯(lián)共產黨失去執(zhí)政地位后,隨著猶太人以及其他鄰居民族實現(xiàn)自由遷出,他們占總人口的比重——當時已經低于4%——開始呈下降趨勢?,F(xiàn)在,沒有人能夠確切地知道這座擁有120萬人口的城市中作為少數(shù)族群的猶太人的人數(shù);有人估計為3.6萬人,不過這一數(shù)字可能過高,因為根據(jù)烏克蘭最后一次也就是2001年的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整個敖德薩地區(qū)僅有約1.3萬名猶太人。同時,格拉夫納亞(Glavnaya)猶太大教堂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舊時的輝煌,其寬大的地下室開了一家猶太美食餐館。尚有足夠的猶太遺存——或大眾記憶——供旅行社開展所謂的“猶太敖德薩”之旅,包括把這座超級現(xiàn)代的猶太人居住中心當作一處逗留之地。
烏克蘭人——至少是那些在人口統(tǒng)計中聲稱自己具有這一民族標簽的人——現(xiàn)在占了絕大多數(shù),在總人口中的比例已經接近2/3。不過,由于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俄羅斯人數(shù)量不少,且?guī)缀跻恢峦鈱⒍碚Z確定為這座城市的通用語,各政治派別在過去20年間針對紀念碑領域的公共記憶發(fā)生過爭斗。在距離敖德薩石階一個街區(qū)的地方,市政府拆除了蘇聯(lián)時期紀念“波將金號”起義的一座石碑。在這個地方重新豎起的,是這座城市的締造者即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雕像,它曾被布爾什維克拆除,并代之以卡爾·馬克思的一尊巨幅半身雕像。葉卡捷琳娜大帝的左手現(xiàn)在不僅指向港口,而且也指向北方的俄羅斯,眾多敖德薩人——不管具有怎樣的民族淵源——仍舊把那里當作自己的文化和精神家園。不出所料,示威活動——既有支持,也有反對——與揭幕過程相伴進行。
在別處,烏克蘭人同樣發(fā)起殿后(rear-guard)行動。有人為烏克蘭民族主義的標志性人物,與這座城市并沒有實質性關聯(lián)的詩人伊萬·弗蘭科(Ivan Franko)豎起了雕像,也有人為18世紀的哥薩克首領且同樣被視作原型的烏克蘭英雄安東·霍洛瓦蒂(Anton Holovati)建起了紀念館。德里巴索夫斯卡亞大街的上方裝上了仿古的街道路牌,宣布該街道——至少經由官方——改名為德里巴斯夫斯克(Derybasivs’k)。這樣的烏克蘭語版本連敖德薩人都很少聽人說起過。自蘇聯(lián)解體以來,據(jù)報道,市政府已經拆除了148座公共紀念碑(其中101座為列寧紀念碑),要么采用俄羅斯帝國時期的舊名——通常采用烏克蘭語的拼寫方式,要么另起他名,重新命名了179條街道。“我是敖德薩人!”這一口號反復出現(xiàn)在旅游手冊和當?shù)氐穆眯兄改现?。但在為了族群、身份和記憶等問題而展開內部爭斗的過程中,這座城市仍然在艱難地領會使其比自身更具合理性的根本神話。
最終,敖德薩的過去——得以誠實看待和正確理解——可被其新舊統(tǒng)治者,即烏克蘭和俄羅斯當作一筆資產。對烏克蘭來說,在這個年輕的國家尋求成為歐盟成員國并謀求從地理、文化和政治方面完全被承認為歐洲國家的道路上,敖德薩可以成為它的一個優(yōu)勢。在19世紀相當長的時期里,歐洲是全世界圍繞土地、權力和民族問題而發(fā)生的一系列沖突的中心戰(zhàn)場。現(xiàn)在,歐洲在面對剛剛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狀況時,提出了各宗教和各民族群體攜手共存的理想,以共同應對戰(zhàn)爭、匱乏、民族主義和遭遇失敗的帝國夢想,盡管它們曾經相互憎恨和隨意指責。歐洲人現(xiàn)在把自己想象得充滿人道精神、寬宏大量和信奉大同主義,正是因為他們的祖輩在19世紀花了很長時間去完善那些與自己相反的價值觀。如果烏克蘭人能讓自己下定決心,以同樣的方式——在勇敢審視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種種慘狀的同時,著力復興相對古老的共同生活智慧——看待自己的過去,那么把敖德薩視作它通往歐洲的道路的古老觀點可能仍然具有生命力。
對俄羅斯而言,敖德薩提供了一種發(fā)展模式,它珍視怪異與不尋常,敢于自嘲,敢于對書寫國家偉大精神的宏大敘事提出質疑——一如自己的前身蘇聯(lián),俄羅斯似乎已經丟棄了這樣的價值觀。在前任執(zhí)政黨執(zhí)政的時代,它不再像俄羅斯帝國那樣,把敖德薩作為前哨。它成為一座古雅的區(qū)域性城市,它之前在帝國歷史上作為全球性港口的身份不復存在。但是,俄羅斯也失去了最好的指望,無法用多民族、謙遜和穩(wěn)定的自我性等詞語來自我定義。對一個正在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所具有的地區(qū)乃至全球影響力——目的是表明自己是石油和天然氣生產者,是海軍強國,且可以成為另一極而向西方展示“肌肉”——的國家來說,敖德薩具有一定的提示意義,舊港口的衰落意味著俄羅斯某種立國方式的衰落。
日常沖突能激發(fā)真正的天才,偶發(fā)的動亂會破壞家庭,導致族群的分裂,很多城市在這二者之間薄如蟬翼的分界線上維持平衡。尤其在東歐地區(qū),也有很多城市積極改寫自己的過去,試圖掩蓋城市文明的基本契約因為文化差異的重壓而論為犧牲品的過往。雅典曾經居住有大量穆斯林,塞薩洛尼基(Thessaloniki)入住過眾多猶太人,第比利斯曾經是亞美尼亞的中心城市,它們現(xiàn)在最多不過是一些歷史注腳,博物館對此輕描淡寫,在大眾記憶里已被連根拔除。敖德薩具有同樣的純化沖動,盡管它以反叛精神和多元文化著稱。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這座曾經代表一百多種不同生活方式——要么具有猶太教性質,要么具有基督教性質,要么二者全無——的城市,拋棄了生活方式多樣化這一負累,換來了充滿回憶和懷舊的簡單特性。
需要通過專門努力——而不是簡單回望——才能紀念人類成就屈服于自我毀滅沖動的時代。今天,你在拜訪敖德薩的時候會感知到這個地方在20世紀中期已經熟練地掌握了自我吞噬的本領——雖然受累于自己過去的某些方面,但對別的方面卻顯得痛苦而無知。然而,不管一個人說話帶口音,嗓門過大,還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你的鄰居,他都能被熱情接納,這樣的特性依然存在于敖德薩的街頭,它甚至存在于后蘇聯(lián)時期的低俗藝術品、烏克蘭對民族神話的專注以及俄羅斯對自己久遠的帝國使命的重新迷戀之中。既注意黑暗時期又關注黃金歲月的敖德薩人可能會再次想出辦法,從帝國的廢墟之中形成接地氣的愛國精神。畢竟,無論子輩或孫輩的烏克蘭人、俄羅斯人,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扎根于這座城市的其他人——與來自土耳其、高加索、中東和東亞的新移民一道,現(xiàn)在都有機會構建自己不同于但復雜程度不亞于過去兩個世紀的“敖德薩媽媽”的愿景。一如巴黎人、柏林人、威尼斯人和紐約人,他們甚至有可能讓自己相信歷代的敖德薩人都很難了解的某些東西:若能實現(xiàn)和睦與混亂的恰當結合,每座城市都真有可能成為最高等級的家園。
本文書摘部分節(jié)選自《一座夢想之城的創(chuàng)造與死亡:敖德薩的歷史》“敖德薩的源頭與歐洲的味道”一章,經出版社授權發(fā)布,較原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