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過去幾十年中,一種叫做“水力壓裂法”的技術在美國推廣開來,使人們能夠開采深層巖石里的天然氣。對一些人來說,壓裂法的出現(xiàn)解決了幾十年來的經(jīng)濟衰退問題。對另一些人來說,情況則有所不同。”能源開放常常意味著對當?shù)鼐用竦膭兿骱吐訆Z——壓裂法同樣也造成了社會的分裂,一邊是賺了錢發(fā)了財?shù)娜耍贿吺撬?、空氣和健康都受到了損害的普通人。伊莉莎·格里斯沃爾德在2019年普利策獎獲獎作品《壓裂的底層》中就記錄下了許多底層家庭受到的損害,包括接二連三死去的家畜和寵物、砷中毒的孩子……這些人,在作者看來,是真正為美國能源事業(yè)付出代價的人。日前,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羅新、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嚴飛等學者一起探討了《壓裂的底層》給今天讀者帶來的啟示。
深度分裂的美國社會
在《壓裂的底層》長達七年時間的記錄和寫作過程中,美國經(jīng)歷了從奧巴馬時代到特朗普時代的變遷,因此嚴飛認為這本書也是美國社會的一個縮影。本書第22章的標題是“所有人都在奔向毀滅”,作者寫道,2012年夏天,《蝙蝠俠》正在影院上映,電影以匹茲堡為原型,展示了一個崩壞的哥譚市——破裂的水管正在往上冒著蒸汽,廢棄的人行道上有著荒涼的碎石。這些后工業(yè)化時代搖搖欲墜的基礎設施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標志,當時的榮光如今已經(jīng)變成了荒涼,物質世界的崩潰反映了社會秩序的崩塌,“集體已經(jīng)不再重要:每個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只能靠自己,就連蝙蝠俠也顧不上他們了。”本書的第28章標題叫“噩夢”,其實是對“美國夢”的一種呼應,故事主人公斯泰茜的父母每天不知疲倦地工作,努力實現(xiàn)自己向上流動的美國夢,而現(xiàn)在的斯泰茜和她的父輩一樣,已經(jīng)沒有辦法往上走了。“這種樂觀主義的核心價值觀崩塌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的令人痛苦的世界觀,”格里斯沃爾德寫道。
嚴飛說,從這樣的描繪中我們可以看到,阿巴拉契亞銹帶的居民經(jīng)歷了巨大的社會變遷和輪轉。奧巴馬上臺以后,為了達到一系列碳排放指標,把造成污染的燃油公司、煤氣發(fā)電工廠全部關閉,用一些看上去比較清潔、環(huán)保的方法代替,壓裂天然氣法在實現(xiàn)環(huán)保清潔的過程中也帶來了負面效應。書中的斯泰茜把土地出讓給天然氣壓裂公司,換取每個月2000—3000美金的收入,她需要這筆收入支撐家庭基本開銷。但是能源開發(fā)、資源開采帶來的環(huán)境問題給她的孩子和農(nóng)場的動物帶來了生命上的威脅。嚴飛看到,斯泰茜父親這一代人經(jīng)歷過越戰(zhàn)的洗禮,對美國非常忠誠,對美國民主黨有絕對的支持,但在這之后卻轉變了方向。整個原本偏向民主黨的小鎮(zhèn),現(xiàn)在也偏向于給共和黨和特朗普投票。
“這起小小的事件引起了當?shù)厣鐓^(qū)產(chǎn)生深深的分裂,斯泰茜等受到傷害的人只是該地區(qū)的少數(shù)派,更多的在地居民獲得了經(jīng)濟上的收益,”因此人們懷疑斯泰茜的孩子哈利生病不僅是由于天然氣公司帶來的環(huán)境污染。在長達七年時間的訴訟過程中,律師肯德拉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尋找證據(jù),論證哈利的病是天然氣公司的環(huán)境污染導致的,而不是來自別人家廢棄汽車的銹化??系吕鳛檗q護律師,也受到了來自政府和大企業(yè)的壓力,她甚至收到聯(lián)邦政府派來的稅單,認為她有偷稅漏稅或者繳費不規(guī)范。嚴飛說,“這樣的巨大壓力背后是深度分裂的美國社會……人和人之間,即使有相同的社會背景,理念也已經(jīng)背道而馳。”
讓少數(shù)人的聲音傳達出來
《壓裂的底層》作者伊莉莎·格里斯沃爾德看到,正是在斯泰茜等人付出代價的基礎之上,人們才能夠使用價格便宜的電,輕松地為電腦和手機充電。“這個代價,有的人認為,是為了國家、為了社會、為了整體經(jīng)濟應該承擔的。但有些人不覺得應該承擔。”羅新看到,采礦區(qū)的絕大多數(shù)人是歡迎采礦的,因為他們可以在采礦中得到好處,得到非常優(yōu)厚的報酬。只有少數(shù)的人受到傷害,“怎么對待受到傷害的少數(shù)人,這才是這本書最有價值的地方。”
羅新補充說,我們很容易會認為,少數(shù)人為大家做出一點犧牲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使更多人得到了好處,為國家做出犧牲更是應該。但是,“我們能不能想辦法聽到他們的聲音”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意味著“有一天你在其他事情上微弱的時候,你的聲音也可能被人聽到”。
此外他注意到,本書作者格里斯沃爾德出身于圣公會主教家庭,畢業(yè)于普林斯頓大學,屬于真正的上層社會,“居然把那么大的精力投入到這里”,跟蹤了七八年的時間,寫出了這樣一本書。作者自己的身份是自由主義者(liberal),可是她報道的這些人其實都是保守主義者,她用極大的熱情來了解這些事情,本身就是“很難想象的事”。在作為歷史學家的羅新看來,我們所處的社會極端復雜,不同的利益之間都在較量,在健康的制度下,少數(shù)人即使利益沒有得到尊重也能夠發(fā)聲,于是人們知道他們爭取過,他們的聲音被留在了歷史中;而在不好的制度下,弱勢群體不僅在現(xiàn)實中被壓垮,在歷史中也被消滅,這些人就像沒有活過,他們的悲劇就仿佛沒發(fā)生過。
嚴飛認為,在《壓裂的底層》的故事中,主人公斯泰茜的聲音首先被她的街坊鄰居聽到,街坊鄰居對她的訴求天然表達反對,認為她在破壞階級利益,他們認為,如果斯泰茜每月收入5萬美元,感受則會完全不同。她的聲音也被天然氣挖掘公司聽到了,他們雖然沒有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愿意為他們家提供一輩子的免費用水。律師介入以后,深度調(diào)查或者沉浸式報道記者也參與進來,把這樣的故事寫出來,和體制與資本進行對抗,如今這個故事仍在不斷傳播,被更多人聽到,“每個人不斷去爭取、去奮斗,才可以使這樣的聲音被更多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