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武冰聰
43歲時,馬彥感覺自己的人生進入了瓶頸期。本碩博都畢業(yè)于985大學的他,在北京一家效益不錯的出版社工作了十多年。他已經做到了正高級編審,也獲得過出版界的最高榮譽——中國出版政府獎。在專業(yè)崗位工作了多年的他,因無意走行政升遷通道,老編審的生活是他一眼可以望到頭的未來。他一邊工作,一邊在職攻讀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思想史方向的博士,想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研究。拿到歷史學博士學位后,馬彥也聯(lián)系過一些高校,但現(xiàn)實問題是,35歲是當時很多高??杖睄徫辉O置的年齡門檻。而即使有一些崗位對于年齡沒有很嚴格的限定,想著還得像“青椒”一樣打拼,在教學和科研上大量付出,同時面臨著上課難、發(fā)表論文難及非升即走等問題,馬彥有些望而卻步。他決定到國外探索一下尋求教職的機會。
循著專業(yè)慣性,他最初考慮了東亞研究、藝術史、國際語言教育等方向。然而機緣巧合,他誤打誤撞轉入了一個很少人知道的專業(yè)——言語語言病理學(Speech-Language Pathology)。這個可以幫助各類有言語或語言溝通障礙的人士康復或改善生活品質的專業(yè),讓馬彥產生了巨大的興趣。
只身赴美后,馬彥在兩年半時間里完成了自己第二個博士學位的學習,然后在言語與語言病理學專業(yè)的大學教職崗位做了四年多的研究和教學工作。目前他在美國普渡大學從事口吃、增強與輔助溝通以及兒童語言障礙研究,并將研究對象主要鎖定在中文社群。馬彥說,中文群體中,有言語和語言溝通障礙的人數(shù)巨大,而相關的研究卻非常少。
越洋冒險
“那個時候我對未來并不是特別清楚?!被貞浧鹌吣昵爸簧砀懊赖臎Q定,馬彥感覺43歲之后的人生就像一次越洋冒險,對于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心里并沒有底。畢竟他在國內所學及其研究主要集中在先秦哲學的儒家、道家以及雜家思想,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呂氏春秋》。放棄被人艷羨的穩(wěn)定工作,放棄近二十年的編輯職業(yè),并把妻子和孩子留在北京,的確需要很大決心和勇氣。不過,當時在高校工作的妻子給予了他很大的支持。
進入陌生的國家,用英文進行學習和與人交流,對于馬彥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一開始他總是躲在中國朋友的圈子里,但他逐漸發(fā)現(xiàn)這樣逃避下去,英語口語的聽說能力不進反退。他決定做出改變。通過朋友的介紹,找到了一名退休的高中老師作自己的口語指導。他們每周相約見面,一聊就是幾個小時。這一招見效很快。邁出了交流的舒適區(qū)之后,他的英語聽說能力迅速提升。
由于已經在國內接受過博士階段的教育訓練,馬彥很快適應了在美國讀書、做研究的生活。讀博士第二年,馬彥就開始給言語語言病理學專業(yè)的本科生上課。從備課到授課,他進一步提高了自己的語言能力。
“由于大幅度轉專業(yè),我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學起。跟其他同學相比,剛開始坐在言語語言病理學專業(yè)的博士課上,我好像還是一個小學生。一切聽起來都那么新鮮”。回憶起剛轉到這個專業(yè)時候的情景,馬彥感覺恍若隔世。
作為一門康復學科,言語語言病理學致力于解決那些因為先天發(fā)展性障礙或后天獲得性障礙而有溝通的人士的交流及學習方面的困難。讓馬彥驚訝的是,這個專業(yè)的博士在美國非常稀缺,每年全美大約只能培養(yǎng)出140名博士。這一點也為他未來謀取高校教職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馬彥介紹,言語語言病理學最早起源于言語矯正,主要是矯正有構音障礙或者口吃的孩子。經過上百年的發(fā)展,這個專業(yè)培養(yǎng)的專家被稱為言語語言病理學家,或簡稱言語治療師,主要在學校、醫(yī)院、康復機構或者養(yǎng)老機構工作,對于不同年齡段可能出現(xiàn)的言語、語言或者吞咽障礙進行康復干預。美國目前大約有22萬經過美國言語語言聽力學會執(zhí)業(yè)資格認證的言語治療師在各類機構執(zhí)業(yè)。
相比之下,中國的言語語言病理學專業(yè)還處于剛剛起步階段。少量高校開設了這個專業(yè),但全國目前尚沒有言語語言治療師的教育與認證體系。馬彥認為,這個專業(yè)未來在中國的前景會極為廣闊?!懊恳环N交流障礙在世界各地的流行病率都差不多。中國有很大的人口基數(shù),相對而言,每一種交流障礙在中國都有非常大的人群。以口吃的流行病率1%為例,可以估算光中國就有1400萬人口吃”。近幾年,他不斷向有志于求學的朋友推薦這個專業(yè),以期能給未來中國言語語言病理學專業(yè)的發(fā)展打下更好的基礎。他還專門開了自媒體頻道推廣這個專業(yè)。
進入言語病理學領域之后,口吃研究成了馬彥的主要研究領域之一。近幾年他發(fā)表的論文集中研究對于口吃的態(tài)度和污名化,口吃者的生活經驗等。他還致力于向中文社群引進國際廣為使用的口吃診斷量表,以為國內日益發(fā)展的言語治療師隊伍提供經過循證研究的診斷工具。這一量表已經開始被國內的言語治療師使用。
被污名化的群體
口吃者群體很大,但由于并非重大疾病,口吃對于口吃者的影響往往被人忽略。拜登作為美國有史以來第一位有口吃的總統(tǒng),年輕時就曾因為口吃而遭遇到不少歧視和嘲笑。馬彥說,口吃群體在許多層面和其他人沒什么差異,但實際上卻背負了很多污名化的重擔。在就業(yè)、受教育時,如果你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口吃,可能會受到懲罰,比如無法獲得工作機會、被人嘲笑。于是,很多口吃者無法接納自己口吃這個事實,而是想盡辦法隱藏自己的口吃。這個過程很痛苦,因為一個人不能真正做自己,要想盡辦法來遮掩自己的實際狀態(tài)。
然而,據(jù)當前的科學研究成果來看,作為神經發(fā)育方面的一種個體差異,口吃本身是沒法治愈的。于是,口吃人群面對兩難困境,很多人的生活品質不佳。馬彥觀察到,尤其是在國內,只要成為和別人不一樣的人,就要付出代價。馬彥關心社會化心理以及個體的生命體驗,他選擇了口吃為主題去做文化研究。
馬彥說,口吃在美國有行之有年的干預方式。有一個傳統(tǒng)的方法叫做流暢塑造法,就是教一些技巧,讓口吃者說得更流利一些。十多年前這些方法很流行,也一直沿用。它流行的原因是,社會上和口吃者都希望不要口吃。這種干預方法,本質上是在強調口吃是一個錯誤。
目前這個概念在美國受到越來越多人的抵制,包括言語病理學專業(yè)的學者和一些從業(yè)者。因為這個方式實際上有負面效果,會讓口吃者在遇到真實的生活場景的時候感受到壓力,口吃會更厲害。
馬彥表示,現(xiàn)在美國對干預方案有一個轉向,不再強調更流暢,而是去倡導更輕松的口吃。這種模式如果搬到國內,就需要告訴口吃者接納自我。這種認知上的干預需要自我揭示口吃,對于中國的口吃者來講很困難。口吃者自我接納度不高、社會接納度不高,這種認知上的改變不是通過聊一聊就可以做到的。當先天的口吃受到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干預的方法也會有所不同。以馬彥為代表的學者關注在中文語境下,怎么能夠真正有效的去給這些口吃者帶來正面影響。在提高表達流暢度和認知干預之間尋找平衡點。
由于對于口吃的歧視和污名化偏見較為普遍,口吃者所承受的來自于社會的壓力非常大。據(jù)馬彥了解,有實證研究表明,口吃可能會造成自殺、抑郁等情況。在中國,口吃者因感受到“社會性懲罰”而衍生出來的問題正在野蠻生長。
馬彥說,國內有很多的口吃矯正機構,實際上卻是一些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的人,或者口吃者本人開辦的。這些機構往往會給學員承諾,比如幾個月就可以治好口吃。但這些學校的很多理念和方法都是誤導,并不能產生積極的效果。馬彥解釋稱,實證研究已經表明,口吃作為一種神經發(fā)育的差異,很難被根除。一個孩子在五六歲以后口吃尚未自愈的話,終生都會伴隨有口吃。這些根治口吃的承諾往往只是利用了口吃者基于擺脫口吃的心理賺錢罷了。
這些培訓班的治療方式通常還是流暢塑造法,例如把一句話說得更慢,使用停頓,減少口吃的幾率。在矯正班的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會好很多,但事實上口吃者的焦慮還是存在,到社會上不容易使用這些技巧時,就沒有效果了,只能讓口支持者在花了冤枉錢后,進一步陷入自我懷疑中。
馬彥目前正和在美國的同行探索針對中國口吃群體行之有效的干預方法,并同時致力于改變社會對于口吃的污名化認知,讓口吃者可以得到更多支持,減少口吃對于他們生活的負面影響。
馬彥的另一個研究領域則聚焦于技術與應用。在美國,針對語言有障礙的群體輔助性/替代性溝通設備已有很多應用,但中國還不太普及。馬彥認為,在未來它將配適更多人。比如大家熟知的已經去世的科學家霍金曾患有漸凍癥。他的肌肉逐步萎縮,運動神經系統(tǒng)逐漸喪失功能。他所使用的AAC設備就曾幫助他在逐步喪失言語和運動神經功能的過程中依然可以用替代性的輸入方式,比如switch或者眼控設備來完成溝通和寫作。
馬彥觀察到,言語病理學專業(yè)存在很大的就業(yè)缺口,高校也希望培養(yǎng)相關人才。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這個專業(yè)的前景都非常好。在美國,做這個專業(yè)的中國學生和老師數(shù)量正在增加,但仍不夠多。在美國從業(yè)的中文工作者,大概也就是幾百人,大多都是近十年去往美國學習的。“現(xiàn)在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開始,我覺得,要從美國先學到一些東西,再通過研究回饋中文社群?!?/p>
——完——
本文作者武冰聰,界面新聞記者。
題圖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