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期主持人 | 尹清露
整理 | 實習記者 覃瑜曦
在韓江獲得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同時,近期,一種與之截然相反的文學類型在韓國十分暢銷,《經(jīng)濟學人》將其與K-pop對應,稱為“K-healing”。與韓江筆下嚴肅的韓國歷史創(chuàng)傷不同,K-healing是一種“治愈系”小說,它們關注平凡的生活日常,主角聚集在洗衣店、書店、便利店這樣的建筑物內,互相撫慰和加油打氣。
這一趨勢并不局限于韓國,而是更廣泛的文化潮流?!爸斡怠保òKし系)來自于90年代日本,最早指的是節(jié)奏舒緩、可以放松心情的音樂,1999年,音樂家坂本龍一的單曲《ウラBTTB》發(fā)行,鋼琴獨奏娓娓道來,宛如心靈按摩。后來這一類型延伸至影視作品、小說、漫畫等領域。事實上,將目光聚焦于書店等場所的K-healing,其靈感來源之一、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店》就是著名的治愈系小說。
治愈系不僅貫穿起日本幾十年來的文藝脈絡(這兩年的相關佳作有《重啟人生》《初戀》《凪的新生活》等),也同樣出現(xiàn)在近年來的全球文化潮流中:在中國,《向往的生活》《我的阿勒泰》《中餐廳》等綜藝劇集把目光投向田園、草原、異國小城等地,電影《走走停?!繁挥^眾稱為2024年最治愈的國產(chǎn)片;在流行文化中,無論是復古千禧年的y2k風格,還是滿天飛的貓貓表情包,它們的底色也寫著“治愈”二字。
媒體“深焦DeepFocus”的一篇文章認為,治愈系反映出人們在社會壓力以及對現(xiàn)實的不滿之下、某種被動的生活狀態(tài);治愈系從日本走向全世界,從20世紀末延續(xù)至今日,也提示出時下全球經(jīng)濟走勢與日本常年通縮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一致性。然而,另一個現(xiàn)象是,在“逃往別處”的治愈系之外,將視角放在“此時此地”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形成了另一極端,比如國內聚焦于東南亞詐騙、教師張桂梅以及外賣行業(yè)的電影。在韓國,近期備受熱議的綜藝《思想驗證區(qū)域》也將生存游戲直接置于政治領域,探討了性別對立、貧富差距等議題,仿佛和K-pop、K-healing處于兩個世界。
在類似的治愈作品層出不窮的同時,“治愈系”本身變成了陳詞濫調,我們必須問問自己,到底是什么治愈系,我們想要治愈的到底是什么?
01 當我們談論起“治愈系”,想到的是什么?
徐魯青:治愈系好像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定義,首先想到的是最近賣得很好的毛絨玩具品牌Jellycat,我在豆瓣上關注了“毛絨玩具有生命”小組,這個小組有4萬人,組員們會帶著自己的毛絨玩具一起去旅行,幫它們拍照,還有和這些毛絨玩具相互陪伴的故事,“治愈”是小組里面經(jīng)常被提到的一個詞,通常組員們帖子下的評論區(qū)會有留言,表示看到“覺得很治愈”“上了一天班看到這個覺得很好看”之類。市場調查和消費者洞察機構NPD Group在2021年發(fā)布了毛絨玩具調查報告,發(fā)現(xiàn)盡管疫情使得全球經(jīng)濟低迷,但毛絨玩具的銷售額漲幅非常大。
Jellycat火起來后有一點傳染性,特別是它的營銷方式很有意思,它會把玩具充分擬人化,這個擬人不是像以前一樣,把一只小熊或者其他小動物做成人的樣子,而是把方方面面都擬人化,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有人類的情感,比如Jellycat有個玩具形象就是打不開的瑜伽墊,它的形狀是一個長筒上面掛了兩根繩,還畫了一個小表情,我當時看到之后就覺得好可愛。而且購買Jellycat的人還會在小紅書上討論自己的玩偶的小表情有哪里不一樣,盡管它們都是同一個流水線工廠生產(chǎn)出來的,但是大家會反復對比你的茄子(Jellycat的某個玩具形象)和我的茄子表情有什么微妙的不同,這種細小的區(qū)別就像這個玩具真的有靈魂一樣,與喜歡它的購買者形成了一種情感紐帶。
尹清露:我想到另外一個例子是現(xiàn)在很流行的“包掛(背包掛件)”,它好像最早也是從日本開始盛行,高中生包上會掛很多毛絨掛件,現(xiàn)在在國內也很流行。魯青提到賦予它們以靈魂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我們不再僅僅向人類或是我們通常認為的生物投注情感,無生物的物體也能成為治愈我們的對象。
董子琪:治愈這個詞讓我想到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鋪》,這本書在國內賣得非常好,還有改編電影,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回環(huán),到結局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起因,這種治愈能幫人撫慰心理的一些焦慮。東野圭吾很擅長操作這種題材,我記得他零幾年的時候就寫過一部小說叫《紅手指》,后來也改編成了日劇,與《白夜行》讓人覺得世事難料、人心叵測不同,這里所有的謎題到最后都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暖心結局。所以這個系列是很治愈的,但是看了兩季我也感到,這類治愈的套路比較容易可以預料得到。
除此之外,日本作家吉本芭娜娜也是以治愈聞名,《廚房》引入國內時也是冠以治愈的名聲;同時,青山七惠的《一個人的好天氣》當時引入國內也被評為很治愈,我還挺喜歡這本書的,里面有很強的自省的感覺和很安靜的氣息。同時期引進的還有很多北歐作家的作品,例如阿瀾·盧的《我是個年輕人,我心情不太好》和《我不喜歡人類,我想住進森林》,后者講的是一個離群索居,過著野人日子一般的一個中年男性,它告訴大家我不喜歡人類、性格比較孤僻、事業(yè)不成功都沒有關系,我想這是不是能療愈在都市中感到創(chuàng)傷的青年人以及在家庭生活中感覺到挫敗、煩躁的中年人呢,至少對我來說是很治愈的。最近我還讀了一位塞爾維亞作家寫的散文——《科莫湖》,這部作品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將科莫湖作為旅游景區(qū)的高昂消費、高雅的藝術氛圍和總是談論著哲學和文學的旅居客人與家鄉(xiāng)貝爾格萊德當時在遭受的戰(zhàn)禍進行對比。
我發(fā)現(xiàn)治愈系的作品,通常情節(jié)都很簡單,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會覺得比較放松,像青山七惠、吉本芭娜娜的作品也是如此,缺乏一些向前推動的戲劇的動力,戰(zhàn)斗性不強,但它都會有一些自我成長、自我覺察的意識,只是自我反思的程度還是會有所差別,有的會讓你覺得更舒服,有的可能會有一些挑戰(zhàn)的感覺。
潘文捷:《夏目友人帳》是治愈系的,我之前還看了一個電視劇叫《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看那部劇的時候我一直等著它發(fā)生一些很drama的事情,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直都是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就好像凝固在那里一樣,當然有一些暖心的小故事。
大家提到的治愈系大多數(shù)是歲月靜好的類型,但是我在想,有的東西看起來很drama,其實也是治愈系的一種。最近流行短劇題材“年輕的總裁愛上保潔阿姨”,劇情大致是:總裁愛上保潔阿姨,愛得轟轟烈烈,回到家里之后總裁的爸爸又發(fā)現(xiàn)這個保潔阿姨是自己的初戀,家里鬧得不可開交......我覺得大家喜歡看這個東西,它不也是追求一種治愈嗎?比如我媽很喜歡看浪漫韓劇,那其實是因為她自己情感需求可能得不到滿足;我爸還喜歡看各種各樣手撕鬼子的劇,我們家電視屏幕里常年都在打仗和開炮,不知道消耗了橫店多少火藥,我想我爸可能覺得自己是個英雄,但是他在平凡的生活中根本得不到這樣的滿足,這些都是治愈的一種表現(xiàn)。
02 創(chuàng)傷文學和治愈文學的底色都是現(xiàn)實
尹清露:子琪提到東野圭吾的小說里一切都是回環(huán),所有的議題都有暖心結局,我就想到我們生活中可能很多事情沒有意義,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個東西來解釋。一切都是相互聯(lián)系的,這確實是很撫慰人心的。
說到吉本芭娜娜,《廚房》這本書還提到跨性別者這類現(xiàn)實議題,這兩年她出了新書叫《關于下北澤》,我讀過之后發(fā)現(xiàn)它跟K-healing非常相似,講述的就是在下北澤書店、花店、餐廳發(fā)生的故事,有一種懷念真實的、人與人相處的情感。下北澤這個地方本身也很主張人情味、在地性和互相連接,所以這本書表現(xiàn)得十分歲月靜好。
但我讀的時候有一種違和感,像長大之后再讀安妮寶貝的書一樣,很難被這種歲月靜好打動了。除此之外,《關于下北澤》這本書一直在講她跟兒子的故事,豆瓣有個評價說這本書有一種濃濃的男寶媽味道。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治愈與治愈之間也有世代的差異?或者說,如果一個人得到了某種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寫的東西就沒那么打動人了?
潘文捷:表現(xiàn)現(xiàn)實也是一種“治愈”。很多文學思潮也是治愈的,例如以前的知青、傷痕文學,如果一個東西不斷地被書寫,那肯定是因為它需要被抒發(fā)出來。
脫口秀也是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一種形式?,F(xiàn)在看脫口秀可累了,同時有兩個節(jié)目,每周看脫口秀就像完成任務一樣,每期都有那么多人要表演,就一個人站在那干講,但是你會很想把它聽完,不僅僅是因為它能逗你笑,更是因為它可能揭示了生活的某種真相,包括月經(jīng)羞恥或者是其他議題,把事情說出來這件事本身就已經(jīng)很治愈了。楊笠說“脫口秀可以讓大家聽到血肉生長的聲音”,意思就是你把這個事情說出來,大家會覺得很爽快。
徐魯青:文捷剛剛說的那些也叫爽文和爽劇。我認為“爽”和“治愈”不一樣,不論是手撕鬼子或是命運反轉,這些會讓人感覺很爽、很上癮,但這跟安慰人心的治愈不太一樣,治愈更像是:即使我什么都得不到也沒關系,即便我放棄階級躍遷的幻想、放棄當英雄,在最普通平凡的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也能得到撫慰人心的東西,這是兩種心態(tài)。
董子琪:但我覺得,文捷剛剛說的傷痕文學屬于治愈,現(xiàn)在國內外有一些人會從創(chuàng)傷的視角研究文學,包括韓江這次獲諾貝爾文學獎也體現(xiàn)了一個流行的主題——文學書寫創(chuàng)傷。從歷年的布克獎入圍短名單能看到,基本上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書寫過去的歷史創(chuàng)傷,比如愛爾蘭的饑荒、斯里蘭卡的內戰(zhàn),通過觀察這些創(chuàng)傷文學,我們能看到世界的許多地方都曾經(jīng)歷著苦難,大陸語境中就體現(xiàn)為后文革寫作和傷痕文學等。這種創(chuàng)傷文學的研究通常會沿著特定的路徑,比如會將反復地書寫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解釋,認為這是一種強迫性的行為,不斷地寫是因為無法自我說服,研究者通常把這類寫作解讀成一種精神癥候,二戰(zhàn)后的創(chuàng)傷寫作亦是如此。
尹清露:宮崎駿是大家公認的治愈系名人,他也一直在書寫二戰(zhàn)的創(chuàng)傷,他對于這個創(chuàng)傷沒有辦法跨過去,所以他的作品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戰(zhàn)爭、落難或是遭遇挫折的人最后找到了一個自己的核心家庭,這也是二戰(zhàn)后的人們的一種夢想。
剛剛文捷提到,治愈的內容揭示了生活的某種真相,我突然知道為什么《關于下北澤》治愈不到我們了,因為它并沒有說出生活的真相,它好像只是在說個人的想法,即便它也會觸及一些傷痛,但那又好像是種無病呻吟。治愈跟現(xiàn)實的挫折是一體兩面的。現(xiàn)在大家都不太說治愈系這個詞了,我們可能會說“看了xxx之后尸體暖暖的”,一種自嘲的感覺,大眾現(xiàn)在認同的治愈是痛苦為底色的,既然都這么痛苦了就去看個動畫、買個Jellycat治愈一下。
所以真正優(yōu)秀的治愈系作品,它們的底色是很現(xiàn)實的,比如日本近幾年特別火的校園生活動畫《躍動青春》,它的治愈并不是描繪了全然理想化的校園生活,而是充滿了中學生交友的現(xiàn)實:情商的高低、會不會讀空氣等,但最后動畫里的大家還是可以比較愉快地相處,這才能達到治愈。
03 “治愈”與“致郁”,現(xiàn)實的一體兩面
徐魯青:我們娛樂的記者和我分享過她跑這么多年電影節(jié)創(chuàng)投會的感悟:年輕導演們會把自己的劇本和想拍的片子在創(chuàng)投會上分享并吸引投資,近幾年,越來越多的新聞題材和非虛構題材在改編成電影,這些題材也在創(chuàng)投會上倍受歡迎,我覺得這是電影界的一個趨勢。
電影《長江圖》的導演楊超并不看好這個趨勢,他認為這有點像電影在替代媒體的工作,我很贊成楊超的觀點。盡管現(xiàn)在熱點議題類的電影更容易得到票房,但實際上這些話題和議題完全可以在公共傳媒空間上去討論和解決,它的效率、效果和合適的程度都要比去影院看一個電影,然后去做情緒釋放要好得多。我很難去指責觀眾說他們需要這樣的刺激,因為大家現(xiàn)在本身就需要情緒的釋放。
尹清露:如果說治愈系是90年代末開始流行的話,那千禧年初開始流行的就是另外一種類型——生存游戲類作品,比如《大逃殺》《誠如神之所說》《死亡筆記》等,它們都是在一個封閉的、完全虛構的場景去做生存游戲斗爭,當然它也有現(xiàn)實背景,比如當時小泉純一郎成為日本首相,大臣內閣有一系列新自由主義路線,大家會逐漸滲透隔差意識,認為如何還在家里蹲、還不放棄所有的幻想逃去森林的話就無法生存下來,所以才會有這種作品。同時,我最近在看韓國的真人秀《思想驗證區(qū)域》時也發(fā)現(xiàn),生存游戲類的殘酷作品也越來越滲透現(xiàn)實的議題了,比如說性別議題就被放在很靠前的位置去討論。
董子琪:魯青剛剛提到電影的媒體性變化我也有所觀察,這會不會跟前幾年試探成功有關呢,比如《我不是藥神》火了之后就會有更多的效仿者。之前清露主持過一期討論偽現(xiàn)實主義的聊天室,之后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看到了關于賈科梅蒂的一篇藝評,“書寫貧窮并不是現(xiàn)實主義”,這個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是不是有一種標準的趨勢?是不是窮盡了所有的可能?還是說它只是迎合了一個不容分辨的答案,如果是它只是在迎合一套敘事的模板,那它的現(xiàn)實主義就是存疑的,只是照本宣科而已,這樣的前提下,如果題材越是貼近失敗和底層,那它的無力感和落差就越明顯。
例如去年的電影《八角籠中》《年會不能停》以及今年的《凡人歌》《逆行人生》都觸及到了一些現(xiàn)實,但其實你能看出來,它們究竟是在用故事套一個寫好的答案,還是在真正書寫這個題材的復雜性,包括很多媒體的稿子,你也能看出來它到底是在報道這個事件,還是在用這個事件來框一個角度。我前一陣看到有人吐槽說現(xiàn)在報道都有一套模板了,例如“35歲985碩士畢業(yè)生決定躺平/歸隱/...”,它敘事故事的框架是提前就預設好的,那這個故事講出來是現(xiàn)實的嗎?還是說它只是在迎合一套答案呢?我覺得這個可能是能夠回應到之前討論的現(xiàn)實主義與偽現(xiàn)實主義的話題。
尹清露:《年會不能停》中間的過程非?,F(xiàn)實,可是最后它又是一個比較圓滿的結局,雖然很多人吐槽這個結局,但也是因為這個結局所以達成了治愈的效果。
徐魯青:我覺得《出走的決心》就蠻解壓的,雖然在看的時候會感受到里面描寫的女性在家庭生活中遭遇的不公、勞累和無望,確實很真實,但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她即使她的處境已經(jīng)如此,但最后也能貸款買一輛車環(huán)游世界,所以我看完之后反倒沒有那么焦慮了。
04 看到“治愈”背后的隱喻
尹清露:治愈和治愈之間是不是有差異呢?比如賈玲演的電影《熱辣滾燙》,改編的是日本電影《百元之戀》,我看完《熱辣滾燙》之后就能感受到治愈的質感的差別,就好像是你即使很胖、很失敗,但最后仍舊可以通過健身打出一片新天地,這種感受好像更偏向爽文;但《百元之戀》其實一直到最后都是有點喪的,最后女主角一直在說“好痛”“好想贏一次”,但還是沒有贏,身材并沒有給她帶來煥然一新的人生,這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反而很打動我、
徐魯青:會不會“爽”是還在成功學的敘事框架里讓你感到爽,但“治愈”是反成功學的,它是兩個相悖的事情。比如說,我不喜歡都市生活就逃到森林里面去,什么都不要了,這件行為就會讓你覺得撫慰,這和“不喜歡生活但突然一夜暴富”的感覺很不一樣。
潘文捷:我承認這確實是兩種不一樣的路徑,同時也看到它們面對的病灶是一樣的。治愈就好像生病時給你開的藥,但是治愈的核心問題是,你再怎么治愈也都只是一時的,因為外部的問題可能永遠得不到解決。
同時我也想說,“治愈”本身可能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剛剛談到大家喜歡懷舊,喜歡鄉(xiāng)村平靜的感覺,《德雷爾一家》的設定就是在鄉(xiāng)下,但鄉(xiāng)下真的是世外桃源嗎?我經(jīng)常聽到人家說以后想到農(nóng)村去種地,但你看《向往的生活》,你會發(fā)現(xiàn)那完全是營造出來的景觀。雷蒙·威廉斯就曾批評簡·奧斯汀把村莊寫得非??蓯郏菍嶋H上里面主人公交往的人只是他們在社會地位上相當?shù)娜?,并不是住得最近的人,很多農(nóng)民在其中是隱形的,這種鄉(xiāng)村也孕育著后來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
有很多人也會去迪士尼尋找一種治愈感,但是迪士尼本身也存在許多勞工問題,我之前看了本書叫做《體驗型社會:消費資本主義重啟》,其中說到很多的體驗性消費就是想要犒勞、治愈一下辛苦的自己,進而主動地去參與、尋求短暫的歸屬感和自我身份,這其實是一種逃避。書中用星巴克舉例,認為星巴克營造了一種氛圍,讓你短暫地從原本的工作或是生活的痛苦中解脫,這種短暫的治愈讓你找到了歸屬感,但其實你已經(jīng)在消費主義當中了。Jellycat我也買了很多,同時我也想說:Jellycat真的要這么貴嗎?如果它是英國生產(chǎn)的,那它的流水線是不是在東南亞國家之類的?它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些別的問題?我買了這些治愈自己的同時,是不是還有什么是我沒看到的。
尹清露:現(xiàn)在完全逃到某個地方的可能性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或者說,你想像鴕鳥那樣把頭埋在沙子里越來越難了。之前玲娜貝兒很火的時候也被曝出來它的皮下(玩偶套里面的那個人)處在一個很辛苦的處境,這點可以聯(lián)系到韓炳哲的《透明社會》,當一切都很透明的時候,其實是沒有辦法找到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的。
深焦的文章也提到,日本治愈系盛行正是因為經(jīng)濟低迷,人們找不到工作,覺得工作、事業(yè)談戀以及愛很困難,所以才想要在偶像的身上尋求治愈。比如AKB48這個團體的歌都是很元氣的,但這種偶像總選舉的形式又是公司為了最大化降低成本實施的,通過總選舉這種粉絲投票的殘酷的形式來擴大藝能實力和社會影響力,實際上擴大了成員之間的競爭,這種殘酷的競爭對于成員來說是很痛苦或者有某種現(xiàn)實性的,但觀眾們反而是從這種生存游戲的斗爭獲得娛樂,又或是通過握手券感到短暫治愈。
最近還有韓國女團NewJeans遭受職場霸凌事件,這也是社會透明化的現(xiàn)象之一,即:我們聽歌的時候是元氣的小女孩在唱一些讓我們心情好的歌,但只要你刷社交媒體就會看到這五個女生主動通過直播的形式去聲張自己的職場遭遇,所以這兩種情緒或脈絡就越來越交織在一起,越來越?jīng)]有辦法被分開。
董子琪:我覺得剛才文捷說的雷蒙·威廉斯對簡·奧斯汀的評價還是有點抬杠,不過也啟發(fā)了一個點,即現(xiàn)實和治愈的藝術好像是不能兼容的,你一看到現(xiàn)實,治愈感這個氛圍好像就被打破了一樣。
尹清露:日本的經(jīng)濟分析學者齋藤環(huán)剛出了一本新書,叫《自傷自戀的精神分析》,他提到,現(xiàn)在年輕人求職不成的痛苦并不是出于害怕找不到工作、賺不到錢這樣單純的心理,而其實是一種自我認同欲求:如果找不到像樣的工作,那就會被同齡人鄙視或者拋棄,自己的價值得不到認可。但齋藤環(huán)認為在如今的求職系統(tǒng)下,人的認可欲求必然會受到傷害,也就是說人是不可能不受到傷害的,不可能不感到難過的。我認為正是在這樣的心理下催生出了治愈系的話語,治愈系話語通常是“即使你找不到工作也不能說明你就是無能的人”“我們的價值體系不必那么的單一”等。例如,日本偶像團體SMAP有一首著名的歌叫《世界上唯一的花》,歌詞中有一句是:每個人心中 懷抱的是 不同的意念,每一朵花 都是獨特的明顯。
所以我想說,治愈雖然有時候是一時的逃避,即使不能解決現(xiàn)實的問題,可其中也蘊藏著大家不愿被系統(tǒng)規(guī)定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