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期主持人 | 實習記者 丁欣雨

整理 | 實習記者 丁欣雨

國慶期間，《南方周末》刊發(fā)了江蘇一位市民的投稿文章，說的是年過七旬的父親熱衷于一件令子女不太理解的愛好——用智能手機賺零花?！懊媲叭牟渴謾C一字排開，有的手機在放歌，有的在播廣告……我爸則戴著老花鏡，專心致志地在幾部手機上點來點去?！?/span> 

其實，這位老人是在做某些手機軟件發(fā)布的“任務”：如抖音和快手的極速版、番茄暢聽（有聲書app）、點淘（原淘寶直播app）等移動資訊類軟件，都建立了一套完善的金幣獎勵制度，用戶能通過日常簽到分享、瀏覽平臺提供的內(nèi)容或邀請有獎的途徑，獲得軟件自創(chuàng)的虛擬貨幣，而這種金幣可以根據(jù)軟件的收益情況，浮動兌換成人民幣并提現(xiàn)，但通常所賺微薄，10000個虛擬貨幣有時價值人民幣1元不到，一天下來可能只能賺上幾塊錢。

除了做手機“任務”，有些老年人也愛上了網(wǎng)購，在直播間用極其便宜的價格買回生活用品，有時是被主播詡作“家居神器”“養(yǎng)生神器”的新奇玩意兒。他們也會在app領優(yōu)惠券，去周邊的線下超市排隊買打折促銷的商品。老年人使用智能手機的能力往往不被大眾看好，但這樣的情況似乎打破了社會的刻板印象，因為他們花費時間和精力鉆研使用方法和省錢賺錢的最佳門路，操作起相關軟件來相當熟練，并且樂此不疲。

由于擔憂長時間緊盯屏幕有害健康，或?qū)υ庥鲈p騙的風險保持警惕，老年人的家人們屢屢勸說，卻總是收效甚微。正如《南方周末》文章里的“父親”講的那樣，手機布置的任務能幫他打發(fā)時間，是用來“免閑”的。而哪怕變現(xiàn)的零錢再少，也是給他的正向反饋，所謂積少成多，終歸有所收獲。除了晚年時光空閑“過剩”，老年人的價值觀或許來自他們那個代際曾經(jīng)的生活經(jīng)歷。從這里出發(fā)，我們本期聊天室從老年網(wǎng)民的生活方式開始。 

01 中國老年網(wǎng)民眾生相

徐魯青：之前過年回家，我發(fā)現(xiàn)有些老年親戚挺喜歡刷抖音的。后來看到媒體對于老年人手機上癮的報道，相關議題在網(wǎng)絡上集中出現(xiàn)的節(jié)點大概是在2020年左右。正好是疫情開始后，大家都出不了門，待在家里的時間大幅增多。有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稱，我國現(xiàn)在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將近3億，老年網(wǎng)民的數(shù)量截至去年夏天有1.4億。我們從前想象在網(wǎng)上發(fā)言的人都是初中生，但老年人跟初中生的人口、上網(wǎng)人數(shù)都差不多。

老年用戶關注的內(nèi)容類型有群體性的傾向。抖音上有很多在老年群體中火起來的短視頻，例如《萬愛千恩》這首歌，“養(yǎng)兒養(yǎng)女為了防老/可你總說自己過得挺好/辛辛苦苦把我養(yǎng)大/我卻沒在你身邊盡孝”，歌詞內(nèi)容關于子女不夠孝順，老年孤獨。他們看的很多其他視頻的話術也跟這些有關。老年人也喜歡刷理財?shù)囊曨l，包括賺紅包，他們認同儲蓄保險要自己安排好，不能覺得身邊的晚輩完全靠得住，也跟子女孝順有一定關聯(lián)。 

前段時間有個很火的天津養(yǎng)老院，在抖音發(fā)布宣傳片，住在里面的老人也拍小短劇，后來都變成了抖音網(wǎng)紅。有個視頻里的對話是說，“卡爾爺爺，你為什么要斷舍離呢”，卡爾爺爺說：“跟著我一起念——斷舍離”。其他也包括容貌和身材焦慮這些我們年輕人說得比較多的話題，在抖音上能賺不少流量。但小短劇的腳本都是年輕人寫的，老年人并不懂在念的臺詞是什么意思，也沒有人跟他們解釋。他們被抖音拍攝填充的生活看起來熱鬧光鮮，緩解了晚年的孤獨，實際上卻處在一個很被動的狀態(tài)，沒有真正融入其中掌握主動權，這還挺微妙的。

丁欣雨：我關注到那篇投稿文章是因為我家里的老人就是這樣。我爺爺喜歡看直播間，通常買回來的都是些價格夠便宜的居家和養(yǎng)生用品，比如自己在家就能熏艾草緩解疼痛的機器，也有用來在廚房計算食品重量的小秤。但他沒有讓這個產(chǎn)品本來的功能發(fā)揮出來，他把小秤當作玩具，拿家里的手機和小錘子放在上面稱重。

我外婆特別熱衷用手機賺錢。在我去念大學那年，她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機，立即就聽同齡人推薦下載了能賺錢的軟件，堅持用到現(xiàn)在也有快6年的時間。我發(fā)現(xiàn)的時機是有次放假回家，我們在飯桌上，她一邊吃飯，一邊用另一只手使勁搖手機，問了她才知道是某個軟件需要用運動步數(shù)來兌換積分，積分可以變現(xiàn)。用了這么多年，我外婆會去篩選不同的賺錢app，有的提現(xiàn)困難、費時費力、“性價比”不那么高的軟件會被她棄用。她現(xiàn)在也會把用手機賺錢的經(jīng)驗分享給身邊同齡人，帶大家一起賺。 

潘文捷：我媽也遇到了你說的事。我們家附近有個熟人，每次跟我媽見面就會瘋狂推薦用手機賺錢的軟件。那個熟人說她在一個群里親眼目睹有人用這個軟件做任務，最終賺了很多錢，所以她也想通過這個方法致富。這個軟件除了看廣告，甚至鼓勵用戶發(fā)展下線，我媽就是她的熟人想要發(fā)展的下線，如果能成的話，那個熟人就能賺到更多的積分。積分制度里還有一個點：如果先給軟件里充值點金額，就能得到比一般人更多的積分。我媽當時試驗了一段時間，但她發(fā)現(xiàn)賺錢遙遙無期，因為必須堅持每天看廣告，積分提現(xiàn)也要等到半年后，都是懸在空中的“大餅”。

不只老年人，類似的情況我們也有。在各個平臺為愛豆刷數(shù)據(jù)的數(shù)據(jù)女工，她們點贊評論轉(zhuǎn)發(fā)打榜，也是花自己的時間精力做數(shù)字勞動，沒有任何經(jīng)濟回報。我也會做免費的勞動，比如編維基百科、百度百科，雖然在為網(wǎng)站貢獻內(nèi)容，給用戶傳播知識，但流量最后都給了平臺，沒人在乎這個詞條的編輯是誰、他們?yōu)樵~條的誕生付出了多少努力。在小紅書和抖音上生產(chǎn)內(nèi)容卻沒有報酬的普通用戶，也是給平臺做無償勞動。都說老年人是“數(shù)字難民”，他們無法融入數(shù)字時代，其實我們在這個時代都被相似的邏輯剝削。 

無償還不算最可怕，甚至它能結(jié)合詐騙。有本小說叫《反騙案中案》，它說傳統(tǒng)的江湖騙術是“風馬燕雀、金評彩掛”，做局可能是騙一個人、一家人，或者一個團體。但如果把過去的騙術和互聯(lián)網(wǎng)結(jié)合起來，整個流程都能打通。在我媽熟人的例子里，就出現(xiàn)了安利傳銷、發(fā)展上下級的傳統(tǒng)。也有些類似微商的騙局，在微信里張貼幾個成功案例，結(jié)果很多人都覺得自己也能做到，于是投錢尋求更大回報，有點像利用高回報承諾吸引投資者的龐氏騙局。如今通過各種各樣接近于詐騙的手段，結(jié)合互聯(lián)網(wǎng)擴大覆蓋范圍，也能達到詐騙的效果?？雌饋硎莻€奇觀，但要警惕被剝削和欺騙的狀況。

丁欣雨：雖然軟件承諾有致富的可能性，但很多老年人光是聽說能賺錢，不管能賺多少，都已經(jīng)很受誘惑了。我外婆一天能用手機賺3、4塊錢，一個月積少成多可以繳水電費，過年過節(jié)買米油鹽也足夠。他們不妄想用這個方式實現(xiàn)財富增長的目標，但他們又很難離開日日夜夜積攢零花、賺取小便宜的機會。我聊天時問他們，如果這些軟件沒有賺錢的模式，只是單純提供看視頻功能，還愿不愿意繼續(xù)使用，他們都會說不給錢為什么還要看，正經(jīng)新聞可以直接看電視。

他們沒有太大的野心，但依然想賺錢，這個心理也能被平臺掌握。抖音和快手有版本區(qū)別，只有極速版有看視頻賺錢的功能。極速版通常保留原版本的基礎功能，安裝包內(nèi)存小，運行速度快。為了更大程度地獲取用戶，他們設計出看內(nèi)容獲收益的賺錢模式，本質(zhì)是種營銷策略。原版本內(nèi)也會投放極速版的宣傳廣告，引導用戶選擇更適合自己的版本。從極速版的綜合特征看，他們明確地把目光瞄準一群下沉市場的用戶。老年人的手機配置不高，如果看視頻沒錢又沒有下載軟件的動力，更容易被這種版本吸引。

02 老年人的“另類社交”：刷手機，壓縮感情還是凝聚感情？

董子琪：欣雨說到外婆的事情，在這種情況里，人們默認的是時間不值錢，和親友相聚的感情不值錢，在手機里掙的每一分錢才是更實在。這是一種節(jié)儉的負擔嗎？當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把錢看作衡量一切的標準，就會壓縮時間也壓縮感情。興趣愛好、看的視頻文章，都隨著營銷所承諾的幾分錢價值決定，其實蠻可惜的。聚會的時候拿著手機，也可能會影響跟他人的交往方式。

老年人也會對很多事情上癮。我看到很多奶奶姥姥在小區(qū)里帶孩子，她們會邊看手機邊推車，這樣的行為是很危險的，但她們又想用這種方式打發(fā)無聊枯燥的育兒時間。再轉(zhuǎn)念一想，她們與孩子的陪伴同樣因手機和app的在場，縮減到很淺的層面。對孩子的愛就是用手機拍照和錄視頻，要么給別人發(fā)視頻，炫耀孩子有多可愛，在我看來很多長輩都是這樣。

尹清露：老年人用手機刷任務，有個說法叫“撿電子紙片”，它跟有些老年人喜歡撿瓶子和紙箱的性質(zhì)挺像的。我前兩天去郊區(qū)爬山，看到一個老大爺在半山腰撿瓶子，他要從山底爬上來，撿完后下去再上來，很辛苦，我們看來會覺得這樣做不值。但用手機做任務至少不費額外的力氣，只需要消耗時間。在一篇講老年人刷手機任務的報道里，作者的媽媽也是說這樣做比那些撿破爛的同齡人要省力，又能賺更多。

刷任務賺積分年輕人也會做，雖然沒有在老年人群中那樣的流行程度，但好幾年前也有朋友發(fā)來鏈接讓我?guī)兔c。只是我們覺得這個會占用很多時間，點進去規(guī)則復雜，不愿意獲取這點報償。對于老年人來說，他們會覺得自己的時間更不值錢，或者他們本來就需要用一個即使別人看來沒意義的事去填充一段時間。

關于老年人刷手機賺錢的心理機制，很大部分是想有種陪伴的感覺。我看到有人說，長輩間會在群聊里互相幫忙點，我麻煩你一下，你也麻煩我一下，很符合長輩的社交心態(tài)。老年人網(wǎng)戀的也有很多。在年輕人眼里，這些表現(xiàn)可能很不堪，在年輕人居多的社交媒體上，主流的說法是現(xiàn)在的手機正在“毀掉”老年人。但我們熬夜刷短視頻、明明知道很多內(nèi)容是引流也還是想要點進去，我們一樣在被“毀掉”。

這群老年人刷任務賺到的錢很快就花出去，不是說一定要賺多大的錢，但至少是自己實打?qū)嵸嵉降?，網(wǎng)購買廉價商品也覺得很快樂。我們平時也有這種行為，如果可供支配的財富不多，反而會形成另一種囤積癖。我國慶回濟南發(fā)現(xiàn)，城市里多了好多谷子店（注：英文goods的諧音，即漫畫、動畫、游戲、偶像等版權作品衍生出的周邊產(chǎn)品，屬于二次元相關產(chǎn)品），它也是在割90后到10后年輕人的韭菜。谷子很多也是紙片或鐵片（注：谷子包括海報、徽章，也叫“吧唧”、卡片、掛件等），只不過是實體的，價格也比較便宜，跟老年人在網(wǎng)上撿“電子紙片”，買廉價的營養(yǎng)品和日用品，沒有很大不同。

徐魯青：剛剛子琪提到，老年人玩手機做任務是覺得錢比身邊人的陪伴更值錢，我覺得對于老年人來說，兩者沒那么矛盾。去年我過年回老家吃席，我們那桌的老年人都在討論他們在拼多多上砍了幾刀，砍了后能省多少錢，聊得特別開心。他們還會建群，在群里互相吆喝幫忙，也是種交際的方式。我們院子里也有老年人撿瓶蓋，他們有自己常去的片區(qū)，想撿什么式樣的瓶蓋，能去哪些人家的家里撿，每家每戶都會有商量，其中就存在人際交往。一起砍拼多多、賺抖音紅包、在微信上搶紅包，互相給朋友圈點贊，都是另一種方式的社交。

03 老年話語中的激情與責任，是折射時代的棱鏡

董子琪：我最近在看脫口秀節(jié)目，里面有個老年選手叫山山，是個大爺。有個段子挺讓人意想不到的，他一開場就站在那里說：“為了參加這場比賽，我今天一路上，先坐飛機，再轉(zhuǎn)地鐵，又跑步，緊趕慢趕，趕到這里，還是老了?！?/span>老是沒人能避免的，所有人都能預料得到。這種坦誠和揭露令人感到放松。

另一方面也想到在六七十歲不甘寂寞、宣稱人生到達新高度的老人，他們表現(xiàn)出的癡迷來源于一股難以舍棄的對人生的激情。《我愛我家》第一集，老傅從他的領導崗位上離休，回到家里瞎折騰，大搞建設。他想要發(fā)揮余熱，無法舍棄以往的資歷、權威，和所有讓他感到自豪的東西?？礃s格分析說“無法告別人生的老年和無法振奮起來的青年一樣都是病態(tài)和偏執(zhí)的”，但我更被老年無法告別、無處傾訴熱情的部分吸引。很多電視劇對這個方面都有點當成笑話在看，像是《都挺好》里的蘇大強，他要找對象，晚輩都覺得“圖你年紀大，圖你不洗澡”。

這種激情和癡迷可能是會轉(zhuǎn)化的。小鹿的一個笑話我覺得很妙，她吐槽她媽媽生活中的表現(xiàn)。講到如何說服這群癡迷短視頻、把視頻里的所有言論都當真的老年人，小鹿說我們也去錄個短視頻，其中用各種老人熟悉和相信的話語框架來包裝，包括抵制外來文化入侵、家和萬事興，這樣父母可能會就此“改邪歸正”。

前陣子看一部意大利電影《幸?！罚芎玫乜坍嬃死夏耆说哪?。那位老年的意大利男人對于移民等少數(shù)群體有非常保守和仇視的態(tài)度，電影里通過他的言語自然流露出來。分析老年人相信的是什么，注意他們的談話重點在哪里，再剖析到底層話語的核心受什么思潮的影響，他們受激情和癡迷支配的機制如何，這是較少能看到的角度。

丁欣雨：前面也提到老年人從手機里賺零花買小東西能有獲得感，但我同時覺得他們的“配得感”很低。老人會說“年輕人的時間寶貴，年輕人的時間用來賺大錢，我的時間休息再休息，都花不掉”，而且相比年輕時從事的體力勞動，手機對他們而言是象征著高科技的工具，能用手機邊玩邊賺錢，勞動里兼有休閑的性質(zhì)，他們已經(jīng)感到很知足。當老年人被當作弱勢群體反復討論時，他們會慢慢認同自己是被數(shù)字社會的發(fā)展拋棄的一群人，對于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態(tài)度也比較消極。

老年人有自己的偏執(zhí)和執(zhí)著，也有相信無疑的東西。對于這群刷手機任務的老年人來說，重要的可能就是錢，或說錢能帶來自我價值的體認。在他們以前生活的年代，青年時期物質(zhì)匱乏、生活困頓，有時要替家中長輩承擔很多家庭責任。人到中年以后，中國社會又轉(zhuǎn)型偏向效率，國營企業(yè)為工作者提供的鐵飯碗被市場競爭打破，很多工人面臨下崗潮危機，他們要想盡辦法維系現(xiàn)有工作崗位，也產(chǎn)生被淘汰或被替代的擔憂，以及另謀出路的恐懼。 

當價值觀變成效率當先時，實現(xiàn)個人價值就會跟夠不夠努力，繼而錢賺得夠不夠多掛鉤。賺錢這一行為從單純的物質(zhì)補充途徑，上升成一種對自我努力的褒獎和能力的證明。老一輩的集體記憶會影響他們的生存策略，導致他們對于刷手機賺錢比較認同，這些軟件也隨他們的生活體驗承載起更多意義。

王鵬凱：英國倫敦大學學院（UCL）人類學系有個團隊過去幾年里一直在全球多個國家做一項名叫“智能手機與老齡化”（Aging with Smartphones）的主題研究，他們關注不同地區(qū)年老的人如何使用智能手機，并將研究發(fā)現(xiàn)結(jié)集為一套系列出版物。他們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其他國家的老年人可能出于各種各樣的顧慮，如擔心被監(jiān)視，或是認為手機在毒害年輕人，所以對智能手機很排斥。在中國卻相反，老年人特別喜歡使用智能手機，甚至一部分老年人的使用時間會比年輕人更長。

為什么會有這種差別呢？在《城市中國的智能手機與老齡化》（Ageing with Smartphones in Urban China）這本書中，作者提到，如今這群六七十歲的老年人，是第一代開始真正面對“退休”這件事的群體。隨著上世紀90年代養(yǎng)老金制度改革和國企改革同時發(fā)生，很多人失去了原本的“終身”工作，從單位回歸家庭，面對新的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

這里的另外一個社會背景是，在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六七十歲的老年人往往夾在“三明治”結(jié)構(gòu)的中間，他們的父母可能八九十歲還在世，自己的兒女又在中年時期，事業(yè)和育兒的壓力都很大。在這種狀況下，已經(jīng)退休的老年人無法通過工作獲得收入，又想替家庭緩解財務和育兒上的責任，如果手機里有賺錢的門道，即使收入微薄，至少也能幫兒女減輕一些負擔，這樣的心理或許能幫助理解他們用手機賺錢的原因。

作者還提到，相比其它國家，中國老年人如此投入到智能手機里，一個更大的原因在于中國政府把發(fā)展數(shù)字技術和尊老的儒家思想在主流價值觀中做結(jié)合。社會全力推動老年人數(shù)字接入，包括數(shù)字支付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推廣，上海很多社區(qū)也會開設手機課，請大學生教老年人使用手機。因此，在中國語境中，使用智能手機是中老年人支持國家推動數(shù)字現(xiàn)代化的公民責任。但問題在于，一方面，老年人響應國家號召，擁抱智能手機，另一方面，前面提到詐騙的存在又揭示了他們的后續(xù)處境，老人被視為更易被詐騙的脆弱群體，社會想要防止他們被騙，又會阻止老年人做各種事情。 

04 我們都愛浪費時間和享受便宜 

潘文捷：我們一直在探討為什么老年人容易受騙，以前看到青少年網(wǎng)絡成癮的研究也在責備青少年，但成年人同樣很難控制手機成癮的問題。原因不在于怪我們抵制力弱，而在于制作app的人花費了多少心思，想方設法來讓我們上癮。老年人用手機看廣告賺錢，不是因為廣告好看，它的攢金幣機制會一直勾著人想要繼續(xù)做下去。就像刷短視頻一樣，屏幕背后有很多人在努力讓我們更愿意做這件事，這點不能忽略。 

有關賺小便宜、想買便宜貨的心情，我以前在學校里，有些校園展會會發(fā)便宜的小東西，這些東西根本沒什么用，帶回家里還占空間，但所有人都要來搶，因為看到別人有我也要有。以前也有一元店、五元店，大家很喜歡光顧。 

今年出了本新書《便宜貨：廉價商品與美國消費社會的形成》，便宜貨在英語里叫“crap”（注：這個詞也有“屎”的含義）。美國作者在訪談里說，其實大家都很喜歡便宜貨或者免費的東西?！胺N類繁多和價格低廉兩相結(jié)合，對消費者有催眠般的魔力”，人們都希望用消費者的身份參與市場，公民身份和消費有密切的聯(lián)系，個體在社會上的權力與購買能力息息相關。這本新書的宣傳語叫作“美國的拼多多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其實拼多多app本身對人心理的研究就非常透徹，砍一刀再砍一刀，欲望是很難止住的。

作者提出，銷售便宜貨和無意義地快速消費會對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因為我們其實并不想要那些東西，它們沒有什么使用價值，但依然意味著對勞動力的剝削和對環(huán)境的破壞。成本不在東西上面，而是在別的地方，例如修復破壞后環(huán)境的成本是不可計量的。

丁欣雨：在我外婆玩的軟件里，有個在過年過節(jié)時會有限時紅包雨。游戲里包括限時的機制，會刺激人們參與。還有一個點淘app，里面有只寵物鴨，它跟人一樣需要睡覺、運動和打工，如果保持良好作息，多睡覺多運動，同時勤奮工作，做到足夠時長都能獲得積分。寵物鴨在模擬我們的生活，和我們安排日常的時間也基本同步，結(jié)果賺積分的機制能更好地鑲嵌到我們的生活節(jié)奏里，比如起床時正好把寵物鴨叫醒，走路帶著寵物鴨一起增加步數(shù)，也有陪伴的功效。支付寶里也有類似的螞蟻森林、種菜、養(yǎng)小雞，最后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兌換便宜的水果，年輕人玩的也很多。

董子琪：有個段子說他在拼多多上買了兩塊錢的拖鞋，形容是“拖鞋便宜到這個程度，你就已經(jīng)不會懷疑它的質(zhì)量了，你只會好奇”。這個特別準確，你會好奇它的成本到底是怎么壓縮的，材料是怎么樣的。當然這個拖鞋也是不可思議的難用，它用吸盤來吸地。類似這樣便宜的東西還有很多，前陣子我在淘寶上突然刷到義烏小商品市場擺攤專用的8毛錢珠串，它預設你下崗擺攤的話可以從這里進貨。有天我也看到一輛公交車上寫著“我用1688（注：阿里巴巴批發(fā)網(wǎng)）養(yǎng)娃，紙尿褲奶粉都能便宜一半”，現(xiàn)在便宜貨重新充滿魔力。

尹清露：大家現(xiàn)在看到什么東西想買，基本上不會買新品，都開始在閑魚app上蹲蹲看有沒有閑置，那里的產(chǎn)品可能只是微瑕，但價格能便宜一半。

軟件的游戲機制也挺有意思。勾著老年人的心理來讓他們看廣告，就是通過游戲化來完成的。老年人想要賺錢，既然目標如此明確，那么如何賺到錢就變成游戲的終點，途中要賺積分，甚至對老年人都不需要設置特別復雜好玩的形式，但整體看來就是游戲。我之前愛玩抓大鵝，整個機制和老年人刷任務其實是一樣的，游戲最后的目標是把所有鵝消掉，但這個本質(zhì)上是消消樂的游戲又很難，為了得到游戲道具就需要看廣告。整個游戲就是利用鉤子的心態(tài)，完成任務的同時獲得成就感。

丁欣雨：我們在玩這些游戲的時候不會去管最終的收益如何，也不在乎是否能走向一個非常功利性的結(jié)果，我們需要一些成就感，即使在外人看來是無用的。老年人有大量的空閑時間，但被說“時間寶貴”的我們，也經(jīng)常做和老年人一樣的事。人們在看到他人做看似沒意義、不值當?shù)氖虑闀r，第一時間想要評判或糾正，但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想擁有沒那么有意義的時間。但這些時間最終在被誰操控和利用，也值得我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