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尹清露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201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由于性侵丑聞被取消,這也是該獎項自1901年設立以來第一次因丑聞暫停頒獎。事情的起因是斯德哥爾摩日報《每日新聞報》的一則報道,報道刊登了18名女性的證詞,稱她們遭到了“文化大咖”讓-克洛德·阿爾諾的性侵犯或猥褻。他是瑞典文學院院士、著名詩人卡塔琳娜·弗羅斯滕松的丈夫,曾經(jīng)屢次借職權之便威脅或誘惑在文學藝術界初露頭角的女性。
在這18名女性之外,還有難以計數(shù)的其他受害者。事實上,阿爾諾在90年代就已經(jīng)是慣犯了,但要等到2017年的反性侵運動浪潮,他的罪行才得到了披露。他最終被判處強奸罪,刑期兩年半。塔琳娜·弗羅斯滕松則因為涉嫌泄露諾獎獲獎者信息,于2019年辭掉了文學院的職務。
作為揭露此事件的第一人,記者瑪?shù)贍栠_·福斯·古斯塔夫松撰寫了非虛構著作《諾貝爾文學獎消失之日》,披露了瑞典文學院的諸多問題,以及另外一些令人深感恐怖的真相:在任何一起大規(guī)模性侵事件的背后,都潛藏著復雜難解的人性深淵,以及不為人知的“黑箱”。
在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即將頒布之際,我們重新回顧這一事件并凝視諾獎的“黑箱”,也是為了提醒我們自己,有時,反而是令人感到崇高且毫無問題的地方,更加容易成為滋生罪惡的溫床。
文化界的精英主義是如何保護性侵犯者的?
一切都要從名為“論壇”的文化場所說起。那里是瑞典的著名文化場所,位于斯德哥爾摩的一個地下室,由讓-克洛德·阿爾諾和詩人卡塔琳娜·弗羅斯滕松這對夫婦經(jīng)營。“論壇”的氛圍十分前衛(wèi),參與“論壇”活動的都是瑞典的文化名人,文藝界新人也往往迫切希望加入這里以獲得更多關注。弗羅斯滕松作為瑞典文學院院士,以及“論壇”的文學板塊負責人,自然影響著年輕的作家和詩人的未來發(fā)展,而她的丈夫阿爾諾在要求女性新人和自己發(fā)生性關系時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不知道我跟誰結婚了嗎?”
除此之外,瑞典文學院與“論壇”還有許多微妙的關聯(lián)。比如,文學院士們通常都參加過“論壇”。也就是說,如果你夢想得到文學院的席位,那就最好在地下室被人看到。作者提到,在瑞典這個小國,某種文化視角或某個圈子可以占據(jù)絕對的話語權,“論壇”就代表了這一視角,而瑞典文學院的成員擁有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力地位。
只不過,以上似乎還不足以解釋如下問題:為何長久以來代表著高雅文學的瑞典文學院,竟然在漫長的歲月里都不曾意識到(或暗中包庇了)性侵的發(fā)生?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古斯塔夫松用大量篇幅描述了瑞典文學院的發(fā)展,以及瑞典文化界的歷史。她發(fā)現(xiàn),上世紀80年代瑞典文化人士經(jīng)歷了70年代的理想主義之后,厭倦了自然和淳樸,頭發(fā)上插花的嬉皮士被昂貴的鞋子、精英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取代。《衛(wèi)報》的一篇報道也指出,瑞典文學院代表了一種“T·S·艾略特式的文化”,有點男性化且毫無羞恥心。這在阿爾諾經(jīng)常光顧的餐廳就可見一斑——在這里,重要的??投加袑俚木票票木幪栐叫?,聲譽越高,而阿爾諾用3號杯喝紅酒。
精英主義的另一表現(xiàn)是對藝術的絕對信仰,以及對道德的鄙夷。根據(jù)一名受到阿爾諾性騷擾的女性回憶,阿爾諾那群人“是世故的”,同時“在理論上被黑暗吸引”。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下,丑聞報道不僅不會削弱他,反而有助于塑造阿爾諾的神話;如果有人指責阿爾諾的性騷擾或出軌行為,他便會用“藝術自由”的理由把對方斥責為道德家和庸人。早在90年代,就有一篇名為《文化精英中的性恐怖》的新聞報道試圖揭露阿爾諾,卻產(chǎn)生了反效果——阿爾諾并未被逮捕,他意識到自己即使被曝光也能夠逍遙法外,反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如果說藝術的“崇高”與“神秘”成為了暴力的保護色,那么,瑞典文學院無疑就是崇高的象征,它在成員和外界眼中近乎于一個宗教團體,無需受到外界審查,又掌握著國內知識分子們的命脈——每年,該機構都向瑞典作家頒發(fā)約1400萬克朗的獎金,這對于瑞典日漸狹義的文學界來說無異于救命稻草。這種極度的不透明最終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中體現(xiàn)出來:每年二月,學院成員會審查約200份提名作品,在五月份前列出入圍名單,然后在夏季仔細研究有希望獲獎的五位作家。文學院成員需要遵守終身保密協(xié)議,個人或團體無法申請諾獎,它只能被單方面授予,同樣,那些在漫長的職業(yè)生涯中從未獲諾獎的作家,也無從得知原因。
由此,作者古斯塔夫松指出,近兩年的反性侵運動率先發(fā)生在文化界不足為奇,這是因為,沒有比創(chuàng)造獨特藝術的才能更能保護施暴者的東西了。即使阿爾諾本人沒什么創(chuàng)作才能,被很多人視為“混子”,與具有真正才華的卡塔琳娜結婚也足以使其受到保護。
是性侵受害者,抑或“共謀”?
文化界的其他特征也保護了阿爾諾。古斯塔夫松提到,在別的地方,地位是可以衡量的,但是文化界的等級制度不夠正式,也不可言說。地位并不體現(xiàn)在名片上印刷著的頭銜,而是由人脈和口碑體現(xiàn)?!霸谶@樣一個世界,能描繪出令人信服的游戲規(guī)則的人,就能大行其道?!卑栔Z就是這樣一個描繪游戲規(guī)則的人,他從未上過大學卻偽裝成學術精英,謊稱自己領導了“五月風暴”革命,卻從未在相關著作中被提及。然而,沒有任何人懷疑過他的出身,人們只想把他當做一個自由填充內容、滿足自我投射的殼子,阿爾諾由此成為了文化界虛榮表面的一個象征。
在受到性侵害的女性中,一名化名為米拉的藝術家認為,人們崇拜阿爾諾并不是因為他有深刻的想法,而是因為他“懂得如何具體地應對生活”,阿爾諾梳著時髦的黑色馬尾辮,熟知與人社交的法則,代表了一種令她向往的、殘酷的生存智慧。阿爾諾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對女性下手的,他能輕易識別出初入文壇、既有野心又脆弱的女性,比如,米拉就被他看出想要出人頭地,她首先被阿爾諾吸引,自愿與之發(fā)展成為情人關系,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性行為極其粗暴,也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他的控制。然而諷刺的是,真正缺乏才能的是阿爾諾——一名受害女性指出,阿爾諾希望加入知識分子對話,卻跟不上深入的文學討論,和有創(chuàng)造力的女人上床成為了他接近藝術的方式。
這些女性出于強烈的自尊心,或者對整個情況的認知,往往更難將自己認同為“性侵/強奸的受害者”,有時還會將自己視為共謀。她們最經(jīng)常提到的表述就是:“我自己也并不無辜?!被麨榧s翰娜的女性在證詞中堅持認為,阿爾諾并沒有傷害到自己,她將粗暴的性行為視為自己進入文學圈的“入會儀式”,一個有趣、令人興奮的寫作素材,可以帶回家進行再編織。
古斯塔夫松由此探討了“如何談論自己遭受的性侵”這一問題。她發(fā)現(xiàn),在古代戲劇和《舊約》中,男人的戰(zhàn)斗場面都得到了準確的描繪,與之相比,性暴力只是在字里行間一閃而過。對于如此普遍且重要的經(jīng)歷,女性卻只擁有“強奸”這種有限的敘述方式,她們不愿意使用這個詞,也無法對“強奸”產(chǎn)生身份認同。古斯塔夫松認為,這限制了人們對廣義的性騷擾或性虐待進行有效的討論,導致女性對那些沒有造成創(chuàng)傷的犯罪行為保持沉默。然而,“這些事件本應該是有意義的經(jīng)驗,讓你對自己有所了解,讓你朝著新的方向前進?!?/p>
這也是為什么古斯塔夫松在書中完整呈現(xiàn)了受害女性的口述證詞,也親身探訪了阿爾諾在法國的出生地、梳理了他的生平以及他與身邊人的關系,以保留事件的復雜性。2017年,當她和《每日新聞報》的編輯討論應如何呈現(xiàn)報道文章時,她敏銳地意識到,這篇報道必須更具體,封面絕對不能是“一張馬賽克人臉或通往未知地下室的樓梯”這樣的陳詞濫調。因為,如果文章不夠有說服力,它也將淪為讓-克洛德·阿爾諾神話的一部分。事實上,這樣的事情仍在不斷發(fā)生。比如在2020年韓國N號房事件核心人物“博士”被逮捕時,他自稱“惡魔”,這讓媒體與警方感到不適,仿佛他變成了一個傳奇人物,因此大大消解了事件的嚴肅程度。
令人欣慰的是,古斯塔夫松實現(xiàn)了目標——與阿爾諾、地下室“論壇”、瑞典文學院以及圍繞其中的謎團相比,她的報道擁有了與之抗衡的強度,并未落入平庸,也引發(fā)了后續(xù)的連鎖反應:瑞典文學院不再被某種崇高的魔力所包裹,開始通過改革措施提高透明度;當年幾位院士憤怒辭職后,文學院也遴選出了新成員。
可是,諾獎丑聞以及至今層出不窮、不斷升級的大規(guī)模性侵事件也讓我們意識到,為了對抗性侵施暴者,我們擁有的語言、意識與武器雖然有所進步,卻還遠遠不夠。對抗性暴力并不容易,仍然是任重而道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