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每日人物社 王瀟
編輯 | Yang
運營 | 虎鯨
在社交媒體上搜索肯尼亞,每一張照片里仿佛都寫著松弛和自由。網紅帶火了這片土地。隔段時間,就會有人拿著網上的照片找到旅行社,指名要去圖片里的地方。照片們都很類似——落日余暉下,一個人在草原上的背影,或者與長頸鹿一起共進下午茶。
一張照片
趙菱菱下決心去肯尼亞,是因為刷朋友圈時看到的一張照片。
乞力馬扎羅山頂皚皚的白雪和淺藍的天空下,是灰褐色的象群和大地。兩種相反的色調出現在同一幅畫面中,沖突又和諧。
當時是6月份,趙菱菱正在為自己的畢業(yè)答辯頭疼,看到照片,立刻決定畢業(yè)旅行就選肯尼亞了。
乞力馬扎羅雪山下的大象。圖 / 受訪者趙菱菱提供
被同一張照片吸引的還有鄭婉瑩。在肯尼亞的最后一天行程里,她特意到了乞力馬扎羅雪山下等待??赡菚r正趕上雨季,天上烏云很多,遠處的山頂都被遮住了,附近也沒有象群。鄭婉瑩原本已經不抱希望,可剛過了20分鐘,烏云突然散開,雪山出現,又剛好有二十多頭大象從山上下來,沖著他們的車走來,那一瞬間,“太、太漂亮了,人看傻了”。
張子甯從事旅游業(yè)8年了。今年五月,她開始主推做起肯尼亞的線路。在張子甯的觀察中,這兩年開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個國外的網紅旅游地,而且一定跟戶外有關。去年冬天,火起來的是俄羅斯的摩爾曼斯克,人們去那里追極光。如今,被流量砸中的是肯尼亞的動物大遷徙。
張子甯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的關于肯尼亞的行程,很快就“爆”了。每天,光是留言的人就有一百多個,其中,能加上好友的精準用戶有二十多個。她的手機從來不敢打開聲音,“會從早到晚滴滴個不?!?,低著頭,捧著手機,一臉嚴肅地點鍵盤,成了張子甯每天最常見的動作。從八點睜開眼,直到晚上十二點入睡,她一直都在回復肯尼亞的咨詢消息。
如今,在社交媒體上搜索肯尼亞,每一張照片里仿佛都寫著松弛和自由。網紅帶火了這片土地。趙輝輝是一家旅游mcn公司的主理人,隔段時間,就會有人拿著網上的照片找來,指名要去圖片里的地方,“已經不下五個人了”。照片們都很類似——落日余暉下,一個人在草原上的背影;或者與長頸鹿一起共進下午茶。
張子甯也覺察到了想要和長頸鹿喝下午茶的人越來越多,她果斷在自己的路線里,增加了長頸鹿公園的景點,還專門空出時間喝下午茶。
來找張子甯咨詢的人,對肯尼亞的火爆似乎早有預期,往往都是在計劃一兩月之后的行程。如今,在肯尼亞來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幾乎是不可能的,最快出發(fā)的團也排到了九月中旬。
當地的酒店也在熱潮中變得格外硬氣。隨著來的人越來越多,酒店的價格也在上漲,而且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假如定價一千,就一分錢都不會優(yōu)惠,“完全供不應求”。
不論是國內的旅行社,還是游客自己找團,最終對接的都是肯尼亞的地接社,集中涌入的游客,讓當地的地接變得搶手起來。通常情況下,一個旅游團會派一個國內的領隊和一名駐扎在肯尼亞的中國地接,但這個夏天,當地的中國地接完全不夠用,只能雇了很多外國地接頂上。
暴漲的熱度,也讓旅行體驗變得撲朔迷離。趙菱菱因為忙著畢業(yè)答辯,直接從去過的朋友那問來了一家旅行社,沒來得及查評價就報了名,價格近2萬元,不含機票。
到了當地,幾乎是在看到車的一瞬間,趙菱菱心里就開始打鼓。車比想象中要破舊很多,全車包括內飾都附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就像出土文物”,有很多地方都掉漆了。臟點就算了,令趙菱菱沒想到的是,車開到一半,突然爆胎了,可周圍都沒有修理汽車的地方,只能先換備用輪胎。
更離譜的事情是,車上自帶的備胎,居然比其他輪胎大一號,換上之后,整輛車變成了一邊高一邊矮的傾斜狀態(tài)。但是行程不能停,他們只能一高一矮地上路,即便是開在平坦的路面上,車也控制不住地顛簸。
向導似乎也有些經驗不足。趙菱菱所在的團被分成了兩輛車,按理來說,跟車前行時,要留出合理的車間距,但在她的向導指揮下,兩輛車幾乎是前后貼著彼此前進。
肯尼亞草原上沒修路,路都是車輪壓出來的,塵土很多,一輛車經過,就是一場“沙塵暴”。由于車距太短,前一輛車的揚塵全都一股腦涌進了趙菱菱的車里,她一邊不時吐著嘴里的塵土,一邊感嘆,“可算知道車里的土哪來的了”。玩一天下來,整個人都一股沙塵味,頭發(fā)里也全是沙子,“得洗兩遍(洗發(fā)水)才能出沫兒”。
期間,趙菱菱頻繁和旅行社溝通換車,一直未果,直到另一個事故發(fā)生。她的車玻璃看起來很脆,只有薄薄一層,很不結實的樣子。肯尼亞的路面有很多石塊,可向導好像不會躲一般,每次都直直地從石塊上壓過,一大一小的輪胎本就讓車不穩(wěn),撞在石塊上就變得更加顛簸。
在壓過一個大石塊的時候,趙菱菱的腦袋直接被甩在了玻璃上,薄薄的玻璃瞬間裂開,整塊玻璃被撞碎了三分之二。但好消息是,車徹底不能開了,“終于能換車了”。
對于到肯尼亞旅游的大多數人來說,最期待的就是動物大遷徙。李蘭蘭從社交媒體上刷到大遷徙的視頻,立刻動了心。她來時一點攻略都沒做,本以為是所有動物都會遷徙,到了才知道,“主要就是看角馬”。
每年6月,東非旱季到來時,坦桑尼亞塞侖蓋地大草原領地上的百萬頭角馬為了尋找新的水源和草場,開始向肯尼亞的馬賽馬拉大草原移動。一路行程數千公里,角馬的隊伍不斷壯大,中間不時有斑馬和羚羊加入,最后匯合成數量可達150萬頭的遷徙大軍。
而在這場動物大遷徙中,最壯觀、驚險的一幕就是搶渡馬拉河,集結的角馬群要從河的一頭橫穿而過,最終到達對岸。
但這一幕像是開盲盒,很多跟團游的人可能都等不到。向導帶著李蘭蘭停在岸邊,等著對岸山坡上的角馬過河,十幾分鐘過去了,角馬突然有了動靜,一個小分隊(五六十頭角馬)突然向著河岸走來,車里的游客立刻拿起單反等待,李蘭蘭也站到了椅子上張望。
可這個小分隊只是喝了幾口水,就沿著河岸散步了。又等了半小時,李蘭蘭終究沒等到角馬過河,還得趕路,只能離開。
非洲奢游
張子甯總結過中產的出國游順序:先是實惠的東南亞,再是發(fā)達的歐美,去得差不多了,開始奢游非洲。
去非洲旅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根據南非《公民報》,2023年南非國際游客數量超過850萬,較2022年增長48.9%。2024年前五個月南非國際游客數量超過380萬名,較2023年同期增長9.7%。牛津經濟研究院預測2024年南非國際游客數量將達到1070萬,2030年這一數字將進一步增長至1510萬。
張子甯記得在2019年之前,幾乎沒人向她咨詢非洲游,即便有,也大多是退了休的“攝影老炮兒”??夏醽喪撬麄兣臄z的終極取景地,他們會駐扎在馬拉河附近,在角馬過河的每一個驚險瞬間按下快門。
現在,肯尼亞除了是年輕人們拍照打卡的熱門地,也成為了很多家長送孩子研學的新選擇。
每到暑假,一批中產家長們,總是熱衷于將孩子送到國外參加各種各樣的研學營,以往,他們的選擇大多是歐美國家,但如今,肯尼亞也進入了備選名單。
張子甯也會組織研學團,今年夏天以來,平均每十個團里就會有一個研學團。和其他的地方相比,肯尼亞最突出的優(yōu)勢是性價比高。去新加坡5天的行程,住得一般,只是在國立大學上半天課,價格就要兩萬多。如果去歐美,價格翻倍,至少六七萬一個人,但是肯尼亞十天的行程,全程豪華酒店,只要三萬多。
可實際上,去肯尼亞研學不一定是個好選擇。張子甯記得有位媽媽執(zhí)意要帶小孩去肯尼亞,她極力勸阻:飛機時間長,有時差,對孩子來說很遭罪。而且肯尼亞的人文元素很少,研學更像噱頭,最多帶去大象孤兒院里稍微講解一下,“學的含量比較低,有點水”。
研學團。圖 / 受訪者提供
不跟研學團,有人選擇自己帶著孩子去肯尼亞。鄭婉瑩喜歡旅游,早在四年前就定下了未來的旅游目標:去南極看企鵝,去北歐追極光,去肯尼亞看原始叢林。每次旅游時,看家里兩個小孩誰有時間,就帶著一起。這次的肯尼亞,她是和上初中的大女兒一起去的。
從決定去肯尼亞的那一刻起,鄭婉瑩就開始做準備工作。除了查詢旅游攻略,那段時間,她把平時要追的劇都換成了非洲動物的紀錄片,睡前讀物變成各種野生動物圖鑒,甚至還隨身攜帶了一本動物百科書。
可到了肯尼亞后,一切都和書上寫的不太一樣。這里能看到獅子和老虎分別趴在不遠處的和諧畫面,再轉一下目光,竟還有一只羊在安靜地吃草。群居的動物不算多,連象群也很少見,總是零零散散的。
回國后,鄭婉瑩帶著孩子一起,把在肯尼亞的旅游見聞整理成游記。從非洲概況一直到東非動物大遷徙,她一邊查資料,一邊結合當時的體驗,寫得很詳盡,一篇游記將近一兩萬字,她打算整理四五篇。
整理游記時,遇到不懂的,還會和非洲地接社的工作人員請教。鄭婉瑩回國的當周,大女兒剛好在上課時,遇到了動物大遷徙相關的題目,她拿起教材一看,發(fā)現和自己實地了解到的并不一樣。題目給出了馬塞馬拉和塞倫蓋蒂的降水圖,兩張圖的降雨量完全相反,遷徙的動物們似乎在追著雨走,可實際上,馬塞馬拉和塞倫蓋蒂是一片草原,雨季相差并不大,鄭婉瑩拿著圖給地接社的工作人員看,他們在肯尼亞住了十幾年,“也覺得很吃驚”。
鄭婉瑩的游記部分截圖。圖 / 受訪者提供
鄭婉瑩讓女兒拿著她的游記和老師討論,可老師也給不出合理的解釋,最后丟下一句“答案就是這樣的”,就把女兒打發(fā)了。
肯尼亞旅游的熱度也吸引到一批來此創(chuàng)業(yè)的人。29歲的阿凱原本在互聯網大廠里做產品經理,前年領到了裁員大禮包之后,將離職旅行鎖定在了肯尼亞。
在旅游時,阿凱也一直在盤算自己未來的打算。再回大廠肯定不可能,以他的崗位,只能不斷混經驗,上升空間小,難逃35歲紅線。在游玩的過程中,他漸漸發(fā)現了商機——把國內的小商品賣到肯尼亞或者直接搞旅游?;貒螅P直接去了義烏,想看看能不能做國際貿易,可琢磨了一陣,做實體經濟要壓貨,有風險。那段時間,也許是剛去過肯尼亞的緣故,社交媒體總是繼續(xù)向他推薦肯尼亞的新聞,于是阿凱決定試試旅游這條賽道。
第二次再去肯尼亞,他一邊旅居,一邊開始篩選當地靠譜的地接社,“相當于搭建起供應鏈”,同時,又聯系上國內的尋鹿非洲旅行社進行合作,今年年初,開始主做肯尼亞這條旅游線路。
趙輝輝一直在旅游行業(yè)工作,今年年初獨立創(chuàng)業(yè),選的也是非洲的賽道。她和同行業(yè)的人打聽,暑假是旅游旺季,去年整個旺季的咨詢量有幾千個。到了今年,幾乎每天都能接到幾十個人來咨詢,有的時候甚至接近一百人,現在暑假還沒過完,咨詢量早就超過了去年。
人們花在旅游上的錢似乎變得越來越多了。張子甯的門店在疫情期間關了兩年,她還曾為此擔憂了很久。但沒想到,疫情一結束,就迎來了生意的大爆發(fā),甚至超過了過去。之前,她所在的一家國際旅行社每年營收大概在1500萬元左右,這兩年,可以達到2200萬左右了。
最接近曠野的地方
這兩年,所有人開始前所未有的關注戶外。拿國內游來說,貴州、新疆這些更偏向自然風光觀賞的目的地,旅游熱度漸漸超過廣州、香港等以城市景觀見長的地方。
而見識原生的大自然,肯尼亞無疑是個好地方。盡管行程上有很多波折,在肯尼亞草原上見到的一切,還是讓趙菱菱不虛此行。
趙菱菱的專業(yè)與動物有關,讀書時,就經常接觸各類動物,野生動物園也沒少跑。她原以為自己對動物已經沒有額外的好奇了,可肯尼亞還是令她震驚,最強烈的感受是:這是動物的家。
比如獵豹。趙菱菱在動物園里看到的獵豹,總是懶洋洋的,肉也松,眼里似乎總透著點班味兒。而在原始叢林里的獵豹更“活”,他們奔跑時,能清晰地看到全身肌肉匯聚成的順滑的流線。
動物們是悠閑的。有一頭非洲象向著車從遠處慢悠悠走來,它好像剛從泥地里出來,身上白一塊,深一塊,走到半路,還抬起長鼻子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兩只小象在河邊用鼻子喝水,不一會兒突然打起了架,走路還不穩(wěn),晃悠著騎到對方身上,再用屁股笨笨地頂一下;還有水牛呆呆地坐著吃草,“用清澈而愚蠢的眼神看向你”。趙菱菱印象最深的是斑馬,斑馬好像很親人,車從路上開過去也不會立刻躲開,扔給你一個晃蕩著的圓圓的小屁股,一抖一抖的,尾巴甩啊甩。
吃草的斑馬群。圖 / 受訪者趙菱菱提供
當然,也有刺激的部分,這時候就需要一些運氣和尋找。趙菱菱還記得,當時向導的對講機突然發(fā)出高頻的烏拉烏拉的雜音,還偶爾夾著幾聲人的喊話聲,她聽不清對講機里的內容,只知道對面說話的人很激動。緊接著,向導就回頭向她們大喊“抓好,走!”。
車在一片草叢前停下,不遠處有一只羚羊啃著草,時不時抬頭遠眺。這里已經停了好幾輛陸巡車了,熄掉油門,人們都脫了鞋,站到椅子上,掛著“大炮”單反,拿著望遠鏡,從車頂鉆出,伸長脖子向草叢張望。沒人說話,耳邊只剩下旁邊人的呼吸聲和自己的心跳聲。趙菱菱不知道具體會發(fā)生什么,但她很興奮,暗暗知道:一定有大事發(fā)生。
突然,草叢輕微的動了一下,人們立刻轉頭激動地輕聲詢問,“看到了嗎”。趙菱菱瞪大了眼睛找,一片長長的綠草中間好像混著一只毛茸茸的小耳朵,“是只獵豹!”
非洲獵豹。圖 /受訪者趙菱菱提供
緊接著,獵豹突然站起來了,它向著羚羊開始全力沖刺,在人們咔嚓咔嚓的相機快門聲中,獵豹一個拐彎,就叼住了還沒來得及逃跑的羚羊的脖子。
趙菱菱大腦有些眩暈,這才意識到,原來剛剛忘了呼吸。這一幕她小時候經常在《動物世界》里看到,現在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簡直就是4D版的《動物世界》”。
人們很難從動物的眼神中找到警惕或是恐懼,它們也不會刻意躲避人類。李蘭蘭坐一輛八人越野車,很多次,獅子會慢悠悠地貼著車走,在停車時,甚至有時會跳到車頂。有一次,向導帶著李蘭蘭看獅子吃角馬,四五輛車圍著一頭正撕肉的獅子,成一個圈,還有車正陸續(xù)趕來,“好像已經習慣了人類”,那頭獅子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非洲獅。圖 /受訪者趙菱菱提供
在肯尼亞的每一天,幾乎都在看動物,但光看動物,好像就一直看不膩,無數個動物世界一般的治愈瞬間組成肯尼亞。光是聽著非洲象咯吱咯吱吃草的聲音,趙菱菱就覺得,“可以原諒全世界”。
治愈這件事,對當代年輕人來說太重要了。人類社會的不斷迭代,發(fā)展出令人稱奇的現代文明和越來越繁復的制度和規(guī)則,可這些恰恰是年輕人想要逃離的。他們迫切想尋找一片遠離現代化、班味兒的土地,在肯尼亞的原始叢林里,試圖搶奪和保衛(wèi)自己。
象群。圖 /受訪者趙菱菱提供
有人被肯尼亞的夜晚治愈。非洲的夜晚很安靜,能聽到各種鳥獸的叫聲,那是一種切實的置身荒野的感覺。頭頂的星空璀璨安寧,仿佛在給人恒久的撫慰,只是單純看著,就能看很久,哪怕景色只是星星,心里也有種踏實又充實的感覺。
去過肯尼亞后甚至會產生后遺癥。鄭婉瑩回國后,記憶力明顯減退,每天都仿佛有種吃飽喝足后的放松感,腦袋放空,她甚至記不清去肯尼亞的日期,但是對那里的動物卻如數家珍。
趙菱菱也在被肯尼亞治愈。去之前,她心里有很多焦慮的事,剛找到的工作還沒通知具體的培訓時間,如果錯過了很有可能工作就泡湯了,租房也還沒確定,但到肯尼亞18個小時的飛機,根本沒有后悔的機會。她原本以為長途飛機,不倒時差會很疲憊,可下飛機的那一刻,她突然拋開了那些焦慮的事,心里只剩激動,唯一的想法是——
“想那么多干嘛,玩吧!”
(除張子甯外,其余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