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丑小鴨相貌怪異,它的毛毛灰灰的,嘴巴大大的,身子瘦瘦的。谷倉里的生物對它嘲笑、侮辱、踢打、追趕,就連鴨媽媽的善意也逐漸消失,丑小鴨在恐懼和絕望中逃跑。它歷經(jīng)千辛萬苦,直到故事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白天鵝。
《丑小鴨》出自《安徒生童話》,由丹麥作家安徒生創(chuàng)作,首次出版于180年前的11月。在教科書里,《丑小鴨》的教化意涵幾乎已被固定;長久以來,它又被很多人認為是安徒生的自傳性作品。在今天,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這個故事?
是自傳還是混淆?
安徒生的父親是個鞋匠,母親是洗衣女工,他在14歲時因生活所迫離開家鄉(xiāng)到哥本哈根謀生。安徒生的身世故事原本并不復雜,卻籠罩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安徒生的父親曾認為自己有貴族血統(tǒng),因為他聽自己的曾祖母說過,他們家祖輩屬于高等社會階層,但是根據(jù)專家的研究,這個說法純屬子虛烏有。
另一種常見的說法是安徒生是伯爵夫人愛麗絲·阿列斐-諾爾維格(Alice Ahlefeldt-Laurvig)和王儲克里斯蒂安·弗雷德里克(Christian Frederick)的私生子,后者于1839年成為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八世。1875年1月3日,安徒生寫下了 “我的另一個名字是克里斯蒂安九世國王”的文字,更加劇了研究者和八卦愛好者的聯(lián)想。雖然很多安徒生研究者對國王私生子說進行了駁斥,但依然難擋人們的想象。于是《丑小鴨》就成為了“落難王子”的真實寫照:生在鴨子窩里的天鵝,長在普通人家的貴族之子。變成了安徒生暗示其真實身份的寫作。
除去身世說,《丑小鴨》也常在另一個維度上被看作是安徒生的一部自傳性作品。結合安徒生自己的人生境遇,讀者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使出生后身旁環(huán)境極度惡劣,但是靠著與生俱來、優(yōu)于常人的天賦,最終仍可立于常人無法到達的高處。實際上,這篇童話從1844年出版后就被賦予了一種自傳性的解釋。文學批評家Georg Brandes稱丑小鴨的故事是“作者人生的精髓”,安徒生研究者Johan de Mylius稱之為安徒生個人神話的“外現(xiàn)”。在中國,翻譯家葉君健曾談到,這篇童話描寫了安徒生“童年和青年時代所遭受的苦難,他對美的追求和向往,以及他通過重重苦難后所得到的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和精神上的安慰”。
其實,自傳色彩在除了《丑小鴨》的其他安徒生作品中都有展現(xiàn)。1835年,安徒生完成了以意大利為背景的《即興詩人》(The Improvisatore),也是一個自傳體式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貧苦男孩怎么融入社會。這又是一個丑小鴨式的主題,表達了作者對自我發(fā)現(xiàn)的探索。有批評者并不喜歡這種寫法,同時代的丹麥宗教哲學心理學家克爾凱郭爾就曾批評過安徒生作品《只是一個提琴手》的自傳色彩,他認為安徒生的作品是隨意的,缺乏原創(chuàng)思想,安徒生無法區(qū)分自己和作品的主角。
根據(jù)克爾凱郭爾的說法,小提琴手無望的掙扎反映了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自己對世界的怨恨:“安徒生的基本思想是對世界的不滿,他試圖在自己膽怯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獲得替代性的滿足?!痹谒磥?,安徒生缺乏成為真正的詩人、思想家的能力,因為安徒生在小說中無法區(qū)分出私密意義上的自我和普遍意義上的自我。
童話拒絕簡化
看起來,把自己的人生碎片加入童話文本是安徒生的常規(guī)操作。拉夫堡大學講師Oliver Tearle博士看到,以傳記方式閱讀安徒生的作品,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幾乎無法根除的傳統(tǒng)??墒?,僅僅從傳記的角度來評價安徒生童話,是在簡化偉大的、具有挑戰(zhàn)性的作品。
如果從傳記角度看,人們可以把《小美人魚》的故事和安徒生當時依戀朋友愛德華·柯林的真實事跡聯(lián)系起來——安徒生曾經(jīng)對柯林表達過“我一整顆心都依戀著您”,并袒露過 “我身上幾乎像女孩子一樣的特質”以及“我的半女性化”。然而柯林沒有回應這種情感,在柯林結婚的一年之后,安徒生完成了《小美人魚》。讀者很容易把安徒生的“半女性化”和小美人魚故事中的兩棲動物聯(lián)系起來,把作者本人的愛而不得和小美人魚難以言說的愛聯(lián)系起來。
《夜鶯》又是一個安徒生因為愛而不得寫下的故事,他當時依戀歌唱家珍妮·林德,寫了很多封沒有發(fā)出的情書給她。兩人雖然成為了朋友,但林德并沒有回報他的感情。安徒生的《夜鶯》就創(chuàng)作于這段時間,故事中,死神也被夜鶯的歌聲感動。人們普遍認為《夜鶯》表達的正是安徒生對林德的單相思??墒牵琌liver Tearle認為,把《夜鶯》僅僅視為安徒生的單戀故事是一種遺憾,因為這個故事講述的內(nèi)容包括藝術、愛情、自然、存在、生命和死亡。安徒生以獨特且高度原創(chuàng)的方式處理這些問題的方式也很重要。
南丹麥大學安徒生中心副教授Anne Klara Bom認為,在丹麥學校的教材里,對于《丑小鴨》不僅有著自傳性的解釋,甚至還有著封閉式的閱讀。教材告訴讀者:“這個童話的寓意是:每個人都會成為自己的主人?!鄙踔粒滩闹性谡f明什么是“評論”時也選取《丑小鴨》為例:“敘述者對情節(jié)和人物進行評論,并強調(diào)寓意。比如安徒生童話《丑小鴨》的結尾就很有名,敘述者最后說:‘出生在鴨子窩里并不重要,只要你是從天鵝蛋里孵出來的?!盇nne Klara Bom認為此類解釋“在丹麥成為了霸權”,如此表明童話的明確寓意是對童話內(nèi)容的簡單化和還原性的認識,因為它沒有考慮到作品中的敘事形式、技巧和文體特征。
實際上,安徒生在寫作的時候會不斷地讓讀者意識到,聽故事的角度對理解故事至關重要,而且童話會抵消以終極的、有意義的道德教訓來結束文本的誘惑。一些真正的問題很少在文本中得到解答。
不論是自傳性的解釋,還是封閉式的總結寓意的閱讀,都是在試圖把《丑小鴨》簡化。實際上,我們看到不同的讀者對《丑小鴨》有著各種不同的解讀。在一則階層視角的解讀中,被長期圈養(yǎng)的老母雞隱喻了喪失追求的貧苦大眾,系著紅布的老母鴨指的是富裕的權力階層,丑小鴨變白天鵝寓意著跨越階層壁壘的蛻變。在精神分析愛好者的解讀中,丑小鴨的故事意味著自卑與超越。在兒童護理工作者眼中,“丑小鴨”關系到兒童和青少年護理工作中的邊緣化和身份認同問題。在一位受到種族歧視的作者那里,《丑小鴨》提出了膚色的問題——童話故事中的公主總是有著最白的膚色,自己也從小就把白色看做美麗的衡量標準,“其他白天鵝和黃鴨子因為他皮膚黑而欺負他時,我也跟著笑。當時我沒有意識到?!冻笮▲啞肥乾F(xiàn)實的真實反映,社會對待黑皮膚的人也有類似的冷漠和麻木不仁?!?/p>
參考資料:
楊雪瑩,符號學視域下的《丑小鴨》文本解讀
Is the Ugly Duckling a Hero? Philosophical Inquiry as an Approach to Hans Christian Andersens Fairy Tales in Danish Primary School Teaching.
https://go.gale.com/ps/i.do?id=GALE%7CA606483663&sid=googleScholar&v=2.1&it=r&linkaccess=abs&issn=19498519&p=LitRC&sw=w&userGroupName=anon%7Ed2656133&aty=open-web-entry
https://www.lifeweek.com.cn/article/124561
https://andersen.sdu.dk/forskning/anmeldelser/kritik_e.html?oph=1
https://cyc-net.org/cyc-online/cyconline-may2010-winfield.html
https://thisjungianlife.com/ugly-duckling-complex/
https://interestingliterature.com/2020/05/ugly-duckling-fairy-tale-andersen-summary-analysis/
Ice Puzzles of the Mind: Autism and the Writings of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https://www.jstor.org/stable/44377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