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方人子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
9月27日,吳京突然退出特效公司“聚光繪影”股東行列。
原因很簡單——這家曾主導《戰(zhàn)狼》特效制作、并憑借《狄仁杰之神都龍王》獲香港金像獎“最佳視覺特效獎”提名的公司,倒閉了。眾多被欠款供應商發(fā)起集體訴訟時,才發(fā)現(xiàn)已“人去樓空”。
新冠疫情肆虐過后,超級英雄、魔幻、奇幻及動畫大片是令多數(shù)觀眾進場觀看的“功臣”。全球票房TOP10榜單上的電影,也多以特效為賣點。
國內劇集領域,古裝玄幻題材回春,愛奇藝《蒼蘭訣》、騰訊《玉骨遙》、優(yōu)酷《長月燼明》等,統(tǒng)統(tǒng)都離不開特效的加持;前一陣熱播的漫改劇《異人之下》,同樣飛天遁地,特效滿滿。
然而,最先倒下的,卻是在這一影視類型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特效公司。
文娛春秋發(fā)現(xiàn),從好萊塢到北京,幾乎沒有一個特效公司在良性地運營著(這里企業(yè)良性運營的定義,即“有行業(yè)平均利潤,且現(xiàn)金覆蓋兩年以上支出”)。比起疫情時期,生存環(huán)境尤顯艱難,甚而到了“茍延殘喘”的地步。
特效公司的重資產運營模式,對項目和補貼的依賴強烈,前期報價的不準確性,項目款的結算拖欠,及惡性競爭中的壓價與低價,導致了這類公司不斷倒閉。對應的是,工作人員在無盡加班下被欠薪、裁員的糟糕結果。
除了“聚光繪影”,電影《長空之王》、劇版《三體》幕后特效公司新加坡VHQ北京分部,公司體量大幅縮減;制作《花千骨》《蜀山戰(zhàn)記》重點特效的中國老牌特效公司諾華視創(chuàng)岌岌可危;國外,世界第一的特效公司工業(yè)光魔,宣布關閉新加坡視效動畫工廠。
主導《沙丘》《奧本海默》的特效公司DNEG啟動了裁員咨詢程序,預計裁掉倫敦市中心菲茨羅維亞基地的70名員工;憑借《1917》獲得了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的MPC印度分部裁掉特效師250名以上……
與項目成就、綺麗畫面成正比的,是特效公司的謀生難度。
其實,這一切,并不是今天才發(fā)生。
從九十年代特效行業(yè)繁榮之初的好萊塢,到如今中國特效公司,面臨的重重壓力,其背后原因從來都是相似的。幾十年來,只在少數(shù)時間段,盈利稍有一些好轉。大部分時間,特效公司都在盡力掙扎著,似乎要不停地奔跑,才不會死得那么快。
著名特效公司數(shù)字王國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曾在九十年代供職于工業(yè)光魔擔任總經理的斯科特·羅斯(Scott Ross),2017年接受采訪時說:人們開始說“在過去的美好時光”,我的答案是“不,從來沒有美好的過去時光”,過去一直都是糟糕的,從來沒有好過。你非常努力的工作,創(chuàng)造了一些偉大的畫面,但是在財務方面,你一無所獲。
最后,斯科特悲傷地感慨:“特效行業(yè)的商業(yè)模式,從來沒有成功過!”
破產,或賣掉
除了《戰(zhàn)狼》,聚光繪影還曾參與包括《太平輪》《智取威虎山》《擇天記》等幾十部影視劇的特效制作,最為風光是在七年前。當時,它獲得主營業(yè)務為水利工程的圍海股份投資,后者以1.1億收購其41.11%股份,整體估值2.55億,吳京占股2.66%——直到最近退出。
7年后,知情人向文娛春秋透露聚光繪影現(xiàn)狀,供應商無從索要欠款,因為,人已經找不到了。從「文娛春秋」獲悉的聚光繪影倒閉原因,可窺見中國很多特效公司的現(xiàn)狀。
當年,為順利拿到圍海股份投資,聚光繪影簽下對賭協(xié)議。隨后幾年,為完成業(yè)績目標,接了大量項目。這些項目大部分都有問題,要么是低價競爭而來,要么尾款難以收回,或兩樣皆是。最有名的事件是,聚光繪影曾為京東制作一條廣告,廣告上線一年后,尾款還沒結算,不得不公開討要。這些良莠不齊的項目,給聚光繪影帶來很多“爛賬”。
收不回款項,聚光繪影的應對是——拖欠下游合作方的費用。
為趕工期完成項目,聚光繪影找了大量供應商——體量較小的特效公司、工作室,但這些外包價格低廉,導致很多供應商感覺“被壓榨”,只與聚光繪影合作一次就作罷。除了外包,也租用了不少“渲染農場”(超級計算機)的機器。
經營末期,聚光繪影欠了很多供應商及渲染農場的錢無法支付。當七八家供應商通過法律途徑對聚光繪影發(fā)起訴訟時,才發(fā)現(xiàn)已人去樓空。
聚光繪影不是沒有想過自救,但方式令人意外——2022年初,花費千萬裝修辦公場地,試圖拉到新的投資方進場,但因為疫情進入影視寒冬,再無新資方入場。
在吳京退股一個月后,據(jù)愛企查顯示,10月26日,聚光繪影成為失信人;而其法人朱星,從7月到10月,18次被限高消費。
另一家“諾華視創(chuàng)”,曾是今年優(yōu)酷爆款《長月燼明》“神魔篇”的特效團隊,還參與過動畫電影的票房奇跡《大圣歸來》,也因為近幾年的資方更迭,現(xiàn)正在危險邊緣游走。
不論聚光繪影還是諾華,都曾有充足資金以及百人團隊規(guī)模,眼下卻出現(xiàn)了現(xiàn)金流極度緊張甚至“跑路”的狀況。而作為分包商的小特效公司,則是“10部戲9部戲收不回來錢”,這種自上而下的現(xiàn)金流截斷、拖款,也讓他們無力承受不得不關門大吉。
一家特效公司的HR告訴文娛春秋,前幾個月面試十個人,兩三個被公司欠薪,最近面試十個人,十個人被欠薪。
駐扎在北京的“外企”新加坡VHQ北京分部和與工業(yè)光魔深度合作的BASE,都在縮減公司體量,對工作人員有一定比例上的欠薪。知情人透露,兩家公司都在積極減少欠薪比例,盡快地為員工們前兩個月沒有及時發(fā)放的工資。
與其他北京的特效公司主營中國影視不同,BASE主要承制好萊塢的項目,參與過《蟻人2》《美國隊長》《海王》等電影。體量之所以縮減,和好萊塢編劇、演員罷工有關。
大洋彼岸的好萊塢,特效師就業(yè)情況也很糟糕。
自從5月份好萊塢編劇、演員大罷工后,每周都有越來越多特效師被裁員的消息。一位特效師說,自己超過一半的同事被解雇了。一開始被裁員的,主要是供職于小型工作室的自由特效師,之后,由于缺乏項目,特效公司開始考慮解雇高級特效師。
編劇罷工111天后,世界頂級特效公司工業(yè)光魔,宣布關閉已創(chuàng)建20年的新加坡分部。這里曾參與制作中國女導演趙婷執(zhí)導的《永恒族》,及2022年全球票房第三名的《侏羅紀世界3》。300名員工將在數(shù)月內直接被解聘,或去往工業(yè)光魔在世界各地的其它分部。
不過,特效公司的困難并非罷工帶來的,充其量只是加速了——正如斯科特·羅斯所說,他們的日子從來都不太好過。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2003到2013年間,有21家美國特效公司停業(yè)或破產,包括曾制作《少數(shù)派報告》《怒海爭鋒》《國家寶藏》的Shelter VFX和曾制作《潘神的迷宮》《禁閉島》《愛麗絲夢游仙境》的Cafe FX。
最讓人唏噓的是,成立于1987年,三度獲得奧斯卡最佳視覺特效獎的R&H(節(jié)奏特效工作室),在第三次憑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獲得奧斯卡獎前夕破產。2013年2月10日晨,僅用三小時遣散了254名員工,包括工齡超過17年的特效總監(jiān)。
2012年,迪士尼以40億美元收購盧卡斯影業(yè),工業(yè)光魔作為盧卡斯的產業(yè),并入迪士尼;但同年,由詹姆斯·卡梅隆牽頭成立的數(shù)字王國就沒那么好運,宣布破產。數(shù)字王國曾主導制作《泰坦尼克號》,參與《變形金剛》系列、漫威宇宙第一階段《鋼鐵俠》《復仇者聯(lián)盟》等電影的特效。碩果累累,卻無力償還1600萬美元的高額負債及5000萬美元的多項虧損。
但好萊塢之外的資本挽救了這個品牌——數(shù)字王國在其宣布破產后,被中國的小馬奔騰和印度信實媒體集團以7比3的比例,出資3020萬美元聯(lián)合收購,后易主香港上市公司奧亮集團至今。
而謝霆鋒組建的特效公司“Po朝霆”盡管頂著明星光環(huán),后期也無力支付特效師工資,2016年被重組后的數(shù)字王國收購。
七年前,檸萌影業(yè)曾從BASE挖走了成熟的特效團隊,組建子公司檸萌數(shù)碼,成品《九州縹緲錄》在市場上沒有濺起水花。檸萌及時止損,原地解散了特效團隊。
要么倒下,要么被收購,特效公司的命運如出一轍。但如果收購是基于產業(yè)整合,上游吃掉下游,這算是好的;但在中國,有不少是外行跨界,比如圍海股份對聚光繪影的投資。
一位特效公司老板告訴文娛春秋,特效行業(yè)有迷惑性,它讓外人感覺能夠賺錢,其實很難;而且,這個市場有一定的深度,“你必須要深入進來做一段時間之后,才能夠知道說它原來是這樣的,它也不像零售業(yè)或者其它行業(yè),你可以去做一個很嚴謹?shù)氖袌稣{研。這行的每一個系數(shù)變化都非常大?!?/span>
事實上,特效公司一直尋求投資的最核心因素在于——恰是商業(yè)模式不健康,在業(yè)務上掙不到錢,所以總想拿投資,把公司做大,攤平成本,維持運作。但實際上,大部分特效公司都在賠錢。
壟斷,與抱團取暖
前工業(yè)光魔總經理斯科特·羅斯曾說,特效公司有一個恐懼根源在于,他們必須得拍制片方的“馬屁”,不然就會餓死,因為特效公司只有六個客戶。
講述R&H如何走上破產之路的紀錄片《Life After Pi》里也提到:世界上所有的特效公司都想從好萊塢的六大豪門(索尼、20世紀、迪士尼、華納、環(huán)球影業(yè)、派拉蒙)手中搶活干,它們掌握了特效市場的定價權。雖然現(xiàn)在,多了NetFilx和亞馬遜兩家流媒體平臺。
值得一提的是,迪士尼的漫威系列成為了史上最賣座的電影后,所有的特效公司都爭相與漫威工作室合作——被視為是提升知名度的最快方式。但因為這種“受歡迎”的項目,激烈的投標,導致了惡性的低價競爭。
特效公司不得不以降價報價去搶漫威的項目——非常諷刺。
中國的特效公司,面臨著相同的遭遇。近幾年,特效制片端口,開始被匯集到以愛奇藝騰訊視頻為首的長視頻平臺。
一名從業(yè)多年的視效總監(jiān)告訴文娛春秋,之前沒有網絡視頻平臺,電視劇、網劇是制片公司組織,由制片公司找特效公司,各家管各家在劇。那時大家其實都還可以,好像還有都有錢賺,而且各家公司都有活,百花齊放,到處都是公司,大公司小公司都有飯吃。
現(xiàn)在,都統(tǒng)一到了長視頻平臺。特效公司只有進了長視頻平臺的供應商體系,才有和影視劇合作的可能?,F(xiàn)在,想要參與一個較大的劇集項目,不通過這些平臺,幾乎不可能。因為它們既是制片方,還是播出平臺。
以前特效公司在合作上,有很多制片公司可以選擇,但是現(xiàn)在只剩下幾個選擇:“他們可以選擇100家特效公司,這100家特效公司只有三個客戶(指優(yōu)愛騰)。”
其中一家客戶,甚至會在制作期間減少期款的10%——30%,說“這是公司的規(guī)定”,不容反駁。
這也是導致這兩年“死了”一批內地特效公司的原因。
試想,如果100家公司只有六個或三個客戶,那么這些客戶將會如何選擇特效公司?
它們會從報價的特效公司里選擇一個最低的(通常定價在項目開始后,無法改變)——“就這么多預算,就這么多活”。總有公司為了害怕空檔期報出更低的價格,惡性競爭。
斯科特·羅斯曾想過解決辦法——成立行業(yè)聯(lián)盟,制定價格保護機制。但實踐起來并不順利。R&H的CEO John在公司瀕臨破產時,都不敢接受成立行業(yè)協(xié)會的提議,John說:“我加入的前提是其他人都加入,而且不要提到我的名字。”
好萊塢特效行業(yè)之所以一直無法沒辦法成立一個保障行業(yè)利益的貿易協(xié)會,斯科特認為,就是因為所有的特效公司都太害怕得罪“六大”影業(yè)了。
“特效協(xié)會”,其實在中國曾經成立過。
100家特效公司曾聯(lián)合成立“中國影視后期聯(lián)盟”(China Post Production Alliance 簡稱CPPA)。以“聚合創(chuàng)新、開拓共贏”為宗旨,從2018年起,在北京、青島、上海等地開辦活動。
特效公司老板們,曾寄希望靠CPPA“抱團取暖”,由幾家大公司商量出一個報價規(guī)則,大家簽署聯(lián)合聲明,“承諾不低于這個價格接活兒”來抵制行業(yè)內的壟斷行為。
一家特效公司老板說,這聽上去是一個防止惡性低價的好辦法,但其實無法實現(xiàn)。首先,除了幾家大公司外,小公司不會簽。因為小團隊的優(yōu)勢“靈活、高效”,都體現(xiàn)在價格上;其次,在拿項目時,沒有特效公司會真的遵守協(xié)議;最后,幾家大公司表面上和氣,背后該挖人還是挖人,該搶活還是搶活,再談價格聯(lián)盟的話就尷尬了。
有人在活動上提出過另一個解決方式:由幾家大公司共同出資,成立行業(yè)基金。
基金由幾家大公司按照出資比例共同管理,對行業(yè)內的公司做出專業(yè)評估之后,給予這些公司空檔扶持,只要按照統(tǒng)一的報價運營,一旦空檔,產生的費用由行業(yè)基金承擔。
但這個意見沒有被采納。2023年10月26日,CPPA的組織者之一王嘉文告訴文娛春秋,CPPA目前已不再正常運作。
生死劫,與悖論
一位特效公司老板告訴文娛春秋,每部電影對于特效公司來說,都是“九死一生”的,無一例外。
比如《流浪地球2》,要比《流浪地球1》難很多。《流浪地球1》的特效部分主要在冰雪天氣和空間站;《流浪地球2》有基地、太空電梯、水下,空間站船塢、月球……視效類型遠遠大于前作,動用了67個特效團隊,2300名特效師。
三組視效總監(jiān),從初期擬定分包計劃,和制片結合對影片的理解和從業(yè)經驗進行預估,將影片從場次、效果等維度進行分類,再根據(jù)分包擅長的特點進行篩選,敲定檔期,溝通效果和預算。中國所有的一線特效團隊,都參與了《流浪地球2》的項目。
知情人透露,在協(xié)作流程上,還是出現(xiàn)了資產混亂、上下游協(xié)作不流暢,導致了很多影響效率的問題。
對于拿到全流程權力(作為一部電影的特效主導,有權選擇分包公司)的特效公司,每一部電影的壓力都很大,可能虧本還沒做出來;最好的是做成了,有了口碑,再用新項目,填補前面的虧損。
在制作《泰坦尼克號》時,導演詹姆斯·卡梅隆無法決定特效部分能否交給自己的公司數(shù)字王國,他只能向20世紀??怂梗ìF(xiàn)更名為20世紀影業(yè))建議特效團隊。開拍前,片方制定的特效預算是1800萬美元。
數(shù)字王國認為,這個價格遠遠不夠做《泰坦尼克號》的特效,預算應該是2700萬美元。這個項目,還吸引了當時數(shù)字王國最大的競爭者——工業(yè)光魔。工業(yè)光魔給片方的報價是2500萬美元,以虧損200萬美元的代價搶項目。
數(shù)字王國不得不把預算降到2500萬美元搶回項目。斯科特回憶,200萬的虧損,足以讓數(shù)字王國破產,但如果當時不接下《泰坦尼克號》,數(shù)字王國也可能會破產。
特效工作開始進行后,卡梅隆沒有按時把后期鏡頭交給數(shù)字王國。斯科特問卡梅隆:電影在哪里,東西呢?卡梅隆回答:我還在拍攝中。
制作計劃被打亂后,數(shù)字王國前期因為空檔燒錢,后期又為了趕進度大量加班——為了趕交片時間。斯科特不得不把部分鏡頭分包給工業(yè)光魔 和 VIFX(20世紀福斯旗下特效公司,曾參與《異形3》《永遠的蝙蝠俠》等電影),“這意味著《泰坦尼克號》不再是(只屬于)我們的電影了?!?/span>
《泰坦尼克號》原定上映時間是1997年7月2日,最后,特效鏡頭在10月才完全交付,電影不得不推遲到11月上映。結果對片方是好的,因為延后的檔期沒有大片競爭,《泰坦尼克號》在此后十年成為影史票房冠軍,也拿到了1998年奧斯卡最佳視效。但數(shù)字王國,因為虧損,加快了破產的步伐。
特效公司報價有一個悖論:1 、特效公司無法承受空檔期。2 、特效公司不能接不靠譜的項目。3 、特效公司應該盡可能多地接項目,如果不接,參考1,如果接了,參考2。
為什么斯科特說數(shù)字王國不虧本接下《泰特尼克號》就會破產?為什么罷工影響特效公司裁員?
首先,特效公司無法承受空檔期——因為特效公司的人力成本非常高。特效公司的報價按“人天成本”計算:特效師日工資×特效師數(shù)量×項目周期(天數(shù))。這個成本同時也是特效公司的運營成本,空擋的每一天,都由特效公司自己承擔。這導致了特效行業(yè)非常脆弱,對項目強烈依賴。無法承擔空檔期的運營成本,必須用項目填滿人工工資。
其次是,特效公司不能接不靠譜的項目。什么是不靠譜的項目?事實上,大部分的項目都是。R&H的一位前高層說,我受不了說好了工期,卻根本沒有所謂的工期。每一幀特效都需要花時間設計與渲染,但導演意愿的改變會直接導致特效師前期做無用功。
《蜘蛛俠:縱橫宇宙》動畫師曾匿名接受采訪爆料,制片人菲爾·羅德太喜歡改劇本了,他的權力凌駕于所有導演,重拍同一個鏡頭,一路從分鏡表、構圖、動畫和終極構圖、到細節(jié):背景、衣物、頭發(fā)都在無止境修改:“菲爾·羅德的工作方式就是找了一群建筑工人蓋房子,但手上沒有藍圖,等他們建得差不多了,他說,把這部分敲掉?!?/span>
對于被李安拖垮的R&H,境遇相似。R&H的高層曾說,鏡頭一直改,越改越離譜,之前談好的鏡頭 被后來新到的鏡頭完全替換掉。交付最后一版鏡頭的時候,李安看著畫面說:“為什么這里下雨?這里不應該下雨。”就好像你已經追尋這個目標大半年,突然間,需要你掉頭去另一個方向。
一家北京特效公司的老板告訴文娛春秋,成本最高的地方,就在“客戶的溝通”,特效師技術成熟,公司流程搭建得清晰,看起來是工業(yè)化流程,“但就好像我這輛波音747飛得賊快,結果你一路向北,導演突然讓你往南飛,你原來飛得越快越完蛋?!?/span>
溝通成本的背后,是絕大部分的導演和制片人并不理解特效。一名特效總監(jiān)說,如果你不是一個視覺意識很強的人(導演),又想依靠特效技術來彌補你的鏡頭,你肯定會失敗。
如果特效公司的客戶(導演或制片人)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特效公司就會進入無度的修改狀態(tài)。這對特效師來說是災難,意味著經常在做無用功。
有沒有解決辦法?國內的特效公司曾見識過澳洲的“特效商務”,以應對導演無度修改。一家澳洲特效公司與中國片方合作的時候,每24小時,會發(fā)來視效修改確認單。只要是導演提出方案調整,牽涉到推翻和增加超出合同范圍的新的工作量的,就立即向片方形成新的賬單。
一位視效總監(jiān)告訴文娛春秋,這種對賬單也不會太死板,一般會給導演兩版寬松狀態(tài)作為過度。但兩版之后導演還在原定合同上修改反饋意見,就立即要求加錢。把法務和制片功能合為一體。
片方如果不確認的話,項目結束之后,商務會把所有賬單整理出來,起訴制片公司。一旦一部電影掛了境外的訴訟,就無法上映了。
但為什么這樣的方式在國內不使用?中國影視圈還是在走“人情關系”,再一個就是,內地的市場太小。所以,必須和片方搞好關系,隨叫隨到、有求必應。他們的需求,如果執(zhí)意不改,下次他不找你怎么辦?
知情人向文娛春秋吐槽,比如“光線影業(yè)”是典型的“店大欺客”,因為它們一直有項目。一位老板無奈地告訴文娛春秋,特效公司就是跑個流水,從客戶那里拿到錢,轉手就發(fā)給員工了。只有中國更多新生代導演崛起,影視市場真正繁榮,項目多起來之后,特效公司的日子才會變好。
四海為家,及無法署名
好萊塢的特效公司常常搬家。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特效本身得到一些國家和地區(qū)的扶持;一是影視項目能夠得到政府的退稅。
在國內,影視資源雖然集中在北京,但浙江、上海、成都、廣州也有不少特效公司。如參與《長月燼明》的特效公司“時光坐標”,把公司開在了杭州和象山,原因是兩地分別有對科技型高成長企業(yè)的的鼓勵,創(chuàng)業(yè)帶動就業(yè)補貼,及對創(chuàng)新產業(yè)扶持等政策。
國外,溫哥華、蒙特利爾、倫敦等地都對影視公司有退稅政策。特效公司不得不隨著影視項目搬來搬去,或成立分部。
特效師走上街頭,抗議海外稅收優(yōu)惠政策,兩個小孩的牌子上寫著:媽媽,為什么我們必須搬到溫哥華,好萊塢沒有特效嗎?一方面特效師“四海為家”,一方面,特效公司的成本為此而降低:要么搬家,搭建機房,花費一筆成本,要么在報價上,減少影視公司能夠獲得的退稅部分。
比如,片方如果有1000萬預算,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公司能享受300萬退稅。但不在溫哥華的特效公司,就需要降價300萬來接這單生意。
斯科特·羅斯曾說,好萊塢的大佬告訴特效公司,想吃飯嗎?搬到溫哥華去吧,在哪里砸上百萬建一個制作基地。
為了稅收優(yōu)惠,大部分特效公司在溫哥華和英屬哥倫比亞開設了公司,更多的國家和地區(qū)效仿,給予特效公司稅收優(yōu)惠,導致特效公司四處搬家。如果一名特效師只有25歲,TA可能覺得不是問題,但當特效師40歲的時候,工作的漂泊性質依然沒有改變,TA的生活里就只剩工作,“我們像要飯的一樣在全球尋找安身立命之所。”
有意思的是,很多年前有人預言中國或印度的特效產業(yè)會超過好萊塢,但這件事到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生。因為好萊塢的特效公司可以去政府補貼更好的地方,比如倫敦或者孟買。
被剝奪的署名權反映在,特效正在被部分導演邊緣化。《奧本海默》是DNEG第八次和諾蘭合作,DNEG現(xiàn)有1000名員工,已經是歐洲最大的特效公司。公司參與制作《奧本海默》的特效師超過160人,《奧本海默》電影片尾特效部分,僅顯示27個署名,其中十個人,是主管。
在《奧本海默》的宣傳活動中,諾蘭多次提及“電影不包含任何電腦生成鏡頭”,導致很多人認為影片中沒有特效。
工業(yè)光魔的一位特效師,挨個檢查了在《奧本海默》被隱藏的特效人員名單,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了建模、環(huán)境、燈光、材質、動畫等專業(yè)人員,所以,諾蘭宣傳期的言論是不準確的。
另外一位大導演克里斯托弗·麥奎里(Christopher McQuarrie),也曾經宣稱《壯志凌云2》和《碟中諜》系列多是實拍,而非使用特效制作;直到《壯志凌云2》被奧斯卡提名視覺特效獎,都不允許特效公司發(fā)布特效解析。
大部分特效師會在一部電影上投入一年的工作時間,每個周的工作強度超過100小時,但只有少數(shù)人能夠直接和導演溝通,通常,修改反饋一層層的傳達,也造成了時間的浪費。就連斯科特在工業(yè)光魔任總經理的五年時間里,只見過喬治·盧卡斯三四次。
業(yè)內人士告訴文娛春秋,特效公司、特效師們的話語權,始終沒有高過,其實現(xiàn)在還算好點了:“你根本沒辦法想象到之前是有多卑微,以前視效總監(jiān)連導演棚都進不去!在外面就像一個打雜的一樣?!?/span>
如今,隨著特效在院線電影作品中的比例越來越大,甚至在賣座片中占絕大多數(shù),特效師的存在感也越來越強,算是能有溝通機會了。
受好萊塢罷工影響,8月開始,國際戲劇舞臺從業(yè)人員聯(lián)盟(IATSE)幫助美國的特效師們,在近50年來的行業(yè)發(fā)展里,第一次成立了工會。
但特效工會的成員,只有部分工業(yè)光魔、漫威項目的特效師,規(guī)模沒有惠及到普通特效師。這部分特效師,其實是行業(yè)內待遇優(yōu)渥的群體。
如果工會只能保障行業(yè)中“最上等”的人,如同虛設;如果制作出頂級的獎項、享譽國際的作品,都無法讓特效公司獲得良好的收益;如果只能祈求減稅、投資,來獲得卑微的安全保障;如果一個項目在還沒有做完就已經開始虧損,同時又擔心與下一個項目之間的空檔期……
市場不確定性如此強烈的情況下,特效行業(yè)的穩(wěn)定收益從何而來?他們,為什么要堅持呢?一位特效總監(jiān)說,大概只為了聽到別人贊美自己做出的畫面的那一刻吧!
來源:文娛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