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代科卉
界面新聞編輯 | 林子人
五一假期過去不久,端午假期即將來臨,在經(jīng)歷了彼此隔絕的疫情生活后,短暫地走出家門、肉身在場成為人們迫切的追求。
文化和旅游部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23年第一季度,國內(nèi)旅游總人次為12.16億,比上一年同期增長3.86億人次,同比增長46.5%。五一假期期間,全國國內(nèi)游達2.74億人次。近來備受熱議的“特種兵式旅游”、“Citywalk”與高居豆瓣熱門小組榜的“報復性旅行協(xié)會”,也在向我們展現(xiàn)著旅游正如何被我們關心與討論。
有趣的是,在特種兵式旅游這一強調(diào)短時間內(nèi)進行高強度、多景點、少花費的旅游方式走紅之后,以慢速度、閑散漫步為特征的City Walk繼而出現(xiàn),這似乎預示著周密的規(guī)劃又逐漸回歸于“浪漫壯游”式的閑逛。
即使這兩種旅游方式看似截然不同,卻都牽涉到偏離常規(guī)這一目的。在長期關注旅游領域的人類學家約翰·厄里(John Urry)看來,“通過旅游,人可以有限度地擺脫例行事務和日?;顒樱尭泄偻度胍贿B串刺激活動,與平日的平凡無奇形成強烈對比。”如今,旅游不斷在流動的現(xiàn)代性中展露新的面貌,它似與過往的浪漫壯游揮手告別,但又不斷彌漫出懷舊的情緒。
旅游小史:從貴族的特權到平民皆可游
早在前現(xiàn)代社會,西方社會便有了組織性的旅游。不過,那時的旅游,常指向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征,它只被精英人士所獨享,而平民依舊囿于日常生活的空間內(nèi)。
最初,旅游的出現(xiàn)與宗教密切相關。13、14世紀,朝圣成為普遍的現(xiàn)象,它混合著宗教、文化與娛樂,成為一種非標準化的旅行。17世紀末,壯游(Grand Tour)在貴族、士紳之間蔚然成風,此時它又強調(diào)旅途帶來的學術價值和文化熏陶。
直到19世紀下半葉,旅游才開始民主化,強調(diào)風景觀光和個人體驗的浪漫壯游(Romantic Grand Tour)開始興起,彼時浪漫主義運動的發(fā)展讓情緒與感受越發(fā)被重視,人們開始追求愉悅的體驗。另一方面,鐵路這一現(xiàn)代交通方式的興起,讓平民百姓也得以搭乘火車外出度假。
在中國,旅游也經(jīng)歷了平民化的過程,有著相似的發(fā)展軌跡。歷史學家柯麗莎(Elisabeth K?ll)在《鐵路與中國轉型》一書中指出,好幾百年時間里,中國人都在前往各個具有宗教、文化和歷史意義的地方旅游——商人們進行長距離貿(mào)易,官員們的職責也包括在帝國的各處領土上巡行。當時旅行的風險較高,也并不便利,人們?yōu)榱私档惋L險,會翻皇歷找一個黃道吉日出行,還會向路神進獻貢品。
在宋朝,旅游展現(xiàn)出商業(yè)化的趨勢,出現(xiàn)了和朝圣相關的旅行團、商業(yè)旅游安排以及導游服務??蔓惿l(fā)現(xiàn)在這一時期,“宗教朝圣向普通人,特別是婦女,提供了一個寶貴的機會,讓她們能夠離開自己的家庭和社區(qū)的限制,尤其是逃出男人的監(jiān)視,到外面去旅行?!?/span>
民國早期,隨著中國第一批鐵路的啟動,人們的出行變得更加容易。旅客們開始乘火車離開家鄉(xiāng),去往外地進行商貿(mào)活動或者學習。在休閑之余,旅客也將旅游賦予與工作、教育或者家事相關的任務。學者李思逸甚至在《鐵路現(xiàn)代性:晚清至民國的時空體驗與文化想象》一書中提出,“鐵路旅行作為一種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發(fā)生,與文學展開的互動,對民國時期的主體建構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
直至今日,隨著高鐵、飛機等交通方式不斷普及與媒介技術的迭代,人類的地理移動更加便利,人們的出行與流動已成常態(tài)。我們正如社會學家齊格蒙特· 鮑曼(Zygmunt Bauman)所觀察到的那般,進入流動的現(xiàn)代社會,這對旅游帶來了更深遠的影響。
機械化旅行:速度加快,疲憊加倍
在《鐵道之旅》中,德國文化研究學者沃爾夫?qū)は8柌际┨岢隽?/span>“機械化旅行”的概念:“通過鐵路的個體旅游,個體旅客被吸納進了一個移動貨物的有形系統(tǒng)中。”換言之,現(xiàn)代交通工具造就了一種全新的旅游體驗。
一方面,過去人們在使用低速的、勞動密集型的始生代交通技術時,沿途的景觀是可以慢慢欣賞的,但在現(xiàn)代的旅行方式中,旅客對于沿途景觀的感知,經(jīng)由火車這類集成機器過濾,途中的空間被略過,只留下出發(fā)地、目的地這樣的節(jié)點。
另一方面,現(xiàn)代交通工具通過座位安排與新的知覺強制實現(xiàn)機械化,通過運行圖與不會偏離的路徑實現(xiàn)例行化,使得“旅客經(jīng)歷的體驗,與軍事系統(tǒng)化有異曲同工之處”,而這加劇了旅游的“機械化”。乘客不再能切實感受到他們穿越景觀的氣味、聲音以及通感等,而這些都曾是旅行的一部分。
徐志摩在《滬杭車中》(1923)這首關于火車旅游的詩作中,描述了現(xiàn)代交通工具如何打破“傳統(tǒng)的旅行空間”,速度又是如何作用于感官體驗的: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對于旅游與速度的關系,沃爾夫?qū)踔翑嘌裕?/span>“旅行是否會變得無趣完全與旅行的速度成比例。”速度的增加產(chǎn)生了大量需要視覺進行處理的可視影像,這不僅會增加游客的疲憊感,更可能使得旅行者的凝視轉向代替品的景觀,如書中的景觀。
當下,旅游加速已經(jīng)成為事實,“特種兵式旅游”應運而生。游客們擠出有限的時間,從一個航站樓、高鐵站趕往下一個交通樞紐,穿梭在世界的各個空間,疲憊感自然被加碼。更進一步的,“書中的景觀”變成了“手機里的景觀”,“獨特的沿途風光”也被“可復制的打卡點”所取代。
在《游客的凝視》中,這種現(xiàn)象被約翰·厄里與喬納斯·拉森歸結為“后旅游主義下‘光暈’逐漸失落”。隨著旅游的產(chǎn)業(yè)化,全球旅游景點數(shù)量攀升,就連平?;顒拥膱鏊?,皆以旅游模式加以重整和規(guī)劃,宛若主題環(huán)境一般,但隨之而來的是,旅游景點的同質(zhì)化,旅游活動也越發(fā)單一,呈現(xiàn)“反光暈”的后果。于是,有人懷舊般地追憶起“城市漫步”(City Walk),試圖在不預設目的的漫步中重尋浪漫。
但無論如何,如今的游客越發(fā)清楚,觀光旅游的本質(zhì)變成了商品,要出門旅游,他們就得一次又一次地排隊。人們也明白,他們不過是大眾消費者中的一員,他們在網(wǎng)上找的旅游攻略、手里拿的景點介紹,不過是包裝精美的流行產(chǎn)品。
尾聲:從日常生活出逃,在旅游符號中迷失
“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杰克·凱魯亞克曾一次又一次書寫旅行,在他的筆下,路上的癲狂不是目的,而是把靈魂從各種束縛中解放出來以獲得精神再生的方式。
《在路上》中,主人公薩爾在困頓之下,拋棄校園的閑蕩生活,跳上沿途卡車,浪跡于66號公路。一路上他與伙伴痛飲,高談東方禪宗,走累了就擋道攔車,夜宿村落,在瘋狂的公路之旅中,詮釋對虛無的叛逆。《達摩流浪者》中,主人公雷蒙背上背包,遇上引路人賈菲,他們一邊禪修一邊醉生夢死,也潛行于曠野、縱情“雅雍”與馬特峰、孤涼峰的超拔洗滌,發(fā)出“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感嘆。
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之旅,摻雜著失望、迷茫,也構成了一次盛大的逃脫。這種逃脫與今日的旅行不盡相同,但又彼此相連。如果細讀關于特種兵式旅行的討論,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喘息的意味——面對無盡的事物與有限的時間,人們報復性地安排上一個又一個景點,“快、準、狠”地遠離讓人焦慮和疲憊的日常生活。
同時,“報復性”也暗示出對封閉生活的逃離。在過去三年的疫情生活里,人們困于自己的一方空間,面對遠方的風景只能虛擬在場。正常秩序的回歸,讓人們高呼“我要把我失去的三年統(tǒng)統(tǒng)拿回來”,并像不知疲憊一般,一次次啟程報復式旅行。City Walk則更似一種積極的抵抗,它嘗試識破如今機械化旅游的真面目,執(zhí)拗地通過漫步,切身感受城市,與人重逢。
如今的旅游或許不再是發(fā)生在特定時空內(nèi)的純粹體驗,而頗有一些“符號經(jīng)濟”的意味,就像康奈爾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喬納森·庫勒(Jonathan Culler)所描述的那樣,人們“四散各地,分頭尋找各式各樣的符號,非要見識法式作風、典型的意大利舉止、代表性的東方景致、標準的美式高速公路、傳統(tǒng)的英式酒吧。”但當人們用“打卡”的方式打量眼前的景致,卻也流露出一種不屑——人們不再能被景觀震懾,因為它早已失去了光暈。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諷刺呢?
參考資料:
《鐵路與中國轉型》:[德] 柯麗莎著,金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3.
《鐵路與中國現(xiàn)代性:晚清至民國的時空體驗、文化想象》:李思逸.2018.
《鐵道之旅:19世紀空間與時間的工業(yè)化》:沃爾夫?qū)?/span>?希弗爾布施著、金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7
《游客的凝視》:約翰·厄里、喬納斯·拉森著;黃宛瑜譯,格致出版:2020-9.
《達摩流浪者》:杰克· 凱魯亞克 著、遠子譯;當代世界出版社:2022-3.
Culler, J. (1981) "Semiotics of tourism", American Journal of Semio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