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關(guān)哲 記者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在國內(nèi)的社交媒體上，“韓女”一詞所引發(fā)的話題持續(xù)受到關(guān)注和討論。最早，受到包括韓劇、K-POP在內(nèi)的韓流文化影響，形象時尚、富有魅力的韓國女明星和演員構(gòu)成了人們對“韓女”的初印象。

近年來，隨著韓流影響力不斷擴大，對韓國的關(guān)注逐漸拓展至社會與文化領(lǐng)域。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之下，“韓女”一詞的內(nèi)涵持續(xù)豐富：YouTube上精致自律的學習博主是“韓女”，女性作家筆下壓抑掙扎的普通女性是“韓女”，社會事件中聯(lián)結(jié)起來奮力抗爭的女性群體也是“韓女”。當“中女”看到“韓女”，她們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在“理解韓女、成為韓女、超越韓女”的背后，是東亞女性對于某種共同處境的體認與掙扎。

韓女生活，一種理想人生范本

憑借著極富魅力的角色和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擅于講述浪漫愛故事的韓劇贏得了眾多中國女性觀眾的喜愛。不少人在觀劇過程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和代入感，作為重要視覺要素的服飾和妝容也持續(xù)吸引著觀眾的視線。

從《來自星星的你》中千頌伊使用的某品牌玫粉色口紅直接被命名為“星你色”，到《孤單又燦爛的神：鬼怪》中被掛上“鬼怪女主同款”標簽而熱銷的紅色圍巾和牛角扣大衣，在韓劇之外的現(xiàn)實生活中，購買同款的熱潮一浪接著一浪襲來。

這類模仿主導的消費一方面滿足了美的需求，另一方面也使消費者的部分感情投射得以實現(xiàn)，即通過模仿的方式與劇中人物建立一種奇妙的聯(lián)系，以間接獲得劇中夢幻和浪漫的情感體驗。

近年來，快速發(fā)展的視頻平臺和自媒體創(chuàng)作將中國觀眾對“韓女”認識慢慢拓展至現(xiàn)實生活?！?小時過完一本真題，5小時學完一本書”的博主UDAN是一名韓國公考生，她把枯燥疲憊的備考視頻剪輯得生動有趣，觀眾在為她極強的專注力贊嘆不已的同時，也忍不住感嘆她剪輯視頻時的精神狀態(tài)，她因此被親切稱為“發(fā)瘋姐”。目前，其被搬運至bilibili平臺的學習視頻播放量已突破百萬。

韓國女性博主bogyung因經(jīng)常“極限備考”被觀眾稱為“超人姐”，考前通宵“四天只睡三小時”，復習期間還能夠兼顧健康外貌管理。這一類韓女博主的視頻配文通常洋溢著進取心和信念感，比如“體力上感覺到了極限，然而總還是有野心”，“你需要的一切力量，其實都在你自己身上”。

這類視頻的愛好者一般是年輕的中國女性，許多人也正置身于備考的迷茫和痛苦中，她們稱這些韓女博主為“精神咖啡”和“動力源泉”，受到她們的激勵，開始反思并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與學習策略，從嘗試模仿她們高效的日程安排、整潔的學習空間布置，到學習“韓女”面對挑戰(zhàn)時向上自我管理的心態(tài)。

無論是浪漫愛情劇里的“韓女”還是YouTube上的“韓女”，她們的形象、故事和生活狀態(tài)為年輕女性觀眾提供了某種理想人生范本，在模仿和學習的背后，是這群可能身處異國的女性對精致生活的向往、對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的渴望。

韓女文學，被書寫的女性困境

韓流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xiàn)象，現(xiàn)已超出流行音樂、影視等特定領(lǐng)域，韓國文學這些年在中國大陸也掀起了一股翻譯出版熱潮，尤其是女性作家的作品。

較早走入我們視野的韓女文學作品是作家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界面文化的《韓國作家趙南柱：推薦<82年生的金智英>的女明星被謾罵，男明星被夸有想法》一文曾介紹道——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82年生的金智英》，那就是“一個雖然很努力，但依然被嫌棄的韓國女人的前半生”：小時候偷吃弟弟的奶粉被重男輕女的奶奶打罵；在學校里被男同學欺負，老師非但不批評男同學還說男生是喜歡你才打你的；女生們揪住變態(tài)狂反而被老師責罵不要臉；在公司里對廁所中的偷拍攝像頭心驚膽戰(zhàn)，做同樣工作收入?yún)s比同級男性同事低；婚后每逢節(jié)慶都要陪丈夫回公婆家下廚做家宴，盡管自己的父母同樣也住在首爾，卻從來未能陪他們一起過節(jié)；生了孩子被迫辭職成為家庭主婦，丈夫完全撒手不管；帶孩子去公園里散步，捧著咖啡坐下休息一會，路過的男職員指指點點：“我也好想用老公賺來的錢買咖啡喝，整天到處閑逛，媽蟲還真好命……”

“82年生的金智英”來自于這樣一個現(xiàn)實背景：1980年代的韓國社會高度重男輕女，技術(shù)進步帶來的胎兒性別鑒定技術(shù)讓許多夫妻選擇流掉女胎，主人公在青少年時期經(jīng)歷了亞洲金融危機帶來的經(jīng)濟不景氣和裁員潮，又在2012年韓國“無償保育”政策開始時經(jīng)歷生育和育兒；“智英”是1970年代晚期至1980年代早期最受歡迎的女孩的名字，再冠以韓國最常見的姓氏“金”，因此便有了“金智英”這個名字。

由SBS拍攝的同名紀錄片《82年生的金智英》記錄了現(xiàn)實中“智英們”的生活。在紀錄片中，87年生的智英在碩士畢業(yè)后也曾暢想和丈夫一起在學校做老師的生活，然而在結(jié)婚并擔任全職媽媽兩年后，她始終無法找到合適的工作?！懊嬖嚂r他們會問，你在工作的時候，如果孩子有突發(fā)狀況怎么辦？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智英說道。

在韓國，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強力斷工”，即女性生育后突然陷入職場和社交雙失的困境。據(jù)統(tǒng)計，約有45%的韓國女性在生育后經(jīng)歷“強力斷工困境”，平均持續(xù)時長達8.4年，第一胎孕后有中斷工作經(jīng)歷的女性占總體的81.3%。

另一位孩子已經(jīng)上小學的智英說，“教授曾兩次向我提議作為正式員工不錯的職位，因為孩子猶豫了，最后還是拒絕了，那種時候令人感到非常難受?！币驗樾枰袚铀秃头艑W后照顧孩子的工作，她只能選擇兼職工作。拍攝時她正在醫(yī)院擔任研究護士，負責收集分析數(shù)據(jù)。沒有固定的辦公室和位置，每天的辦公場所是隨機分配的，這已經(jīng)是她斷工后換的第三份工作。她的一天幾乎沒有可以休息的時間，路上也要小跑著。

日本關(guān)西學院大學教授陳立行在對東亞女性的研究中指出，處于儒家文化圈的東亞國家，女性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三從四德”的儒教規(guī)范影響。她認為，即便是在現(xiàn)代國家的建設(shè)進程中，儒家文化仍然作為一種價值取向滲透在政策導向、社會系統(tǒng)的運作中，影響著女性的社會參與和社會角色。在女性長期處于附屬地位的社會文化中，女性被視為是無法建立主體性的存在，被以男性為主導的父系社會家庭捆綁在一起。因此，面臨工作與家庭的嚴重沖突時，女性通常會選擇中斷自己的職業(yè)發(fā)展道路而讓步于家庭照顧。

在文學世界中，所謂韓女文學積極地與現(xiàn)實社會現(xiàn)狀進行互動。在社交媒體上刮起一陣“夏天之風”的金愛爛作品《你的夏天還好嗎？》聚焦于三十歲左右的都市年輕女性，講述女性在家庭、社會中的多重角色和復雜情感。2024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的韓江在《素食者》中用女主人公英慧的拒食行為來展現(xiàn)女性內(nèi)心的傷痕，表達女性對社會暴力和壓迫的反抗。

金愛爛、韓江、趙南柱等韓國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日常和微妙情感，讓出身于相似的文化背景，扮演相同性別、家庭和社會角色的中女讀者們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身邊的女性。

韓女抗爭，一種對女性未來的想象

近年來，在面對社會資源壓榨與權(quán)力關(guān)系壓迫時，韓國女性的一系列社會抗爭也吸引了全球目光。

在席卷全球的反性騷擾浪潮中，2018年，韓國女檢察官徐智賢實名舉報法務部高官性騷擾，這也被視為韓國反性騷擾運動運動的開端。此后，不斷有韓國女性站出來講述被同事或上級性騷擾的經(jīng)歷。這場運動還助推了另一場名為“脫下束身衣（????）”的社會運動的興起?！懊撓率硪隆痹⒁庵蚱粕鐣娂咏o女性的束縛，希望女性獲得自由。

在韓國，在洗手間、更衣室和酒店等公共場所秘密安裝針孔攝像機偷拍的現(xiàn)象十分泛濫，這些偷拍視頻往往還會被上傳到網(wǎng)絡上進行傳播和售賣。利用Telegram等具有較高保密性的即時通訊軟件傳播女性被性虐待視頻的“N號房”事件的揭露，更是進一步加劇了韓國女性的不安與憤怒。面對一個無法有效懲罰或預防針對女性的犯罪和暴力的社會，約5.5萬名韓女走上首爾街頭舉行反偷拍集會，她們高舉“My life is not your porn（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的標語對偷拍犯罪行為表示抗議。

“不舒服的勇氣會改變世界”是這次運動中的韓女宣言。在社會抗爭中，韓女的身影無處不在，有唱響韓國女團少女時代歌曲“再次重逢的世界”的梨花女子大學抗議不正當入學事件和“姐姐來了”游街活動，還有2024年年底同德女子大學反對男女合校事件等。

被歸于私人“情感糾紛”的約會暴力和家庭暴力，屢禁不止的偷拍，受害者有罪、施暴者隱身的性騷擾、性犯罪事件等等，很多世界其他地方的女性意識到，發(fā)生在韓國女性身上的惡性事件其實也正在自己身邊的社會中上演。韓女勇于打破社會規(guī)訓的束縛，通過抗爭為自己爭取平等的社會地位和話語權(quán)的反抗形象，讓更多人在她們身上看到了抗爭與改變的可能。“韓女”不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她標簽，女性以感同身受突破了民族國家的界限，將彼此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這種聯(lián)結(jié)背后所體現(xiàn)的女性與民族國家的關(guān)系，似乎與伍爾夫在其作品《三枚金幣》中所言遙相呼應——“作為一個女人，我沒有國家；作為一個女人，我不需要國家；作為一個女人，我的國家就是整個世界?！比欢瑢W者劉慧英在其著作中指出，今日婦女與民族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是錯綜復雜的，伍爾夫的表述已不足以充分闡釋二者的關(guān)系。

在2024年有韓國男性利用Deepfake技術(shù)將女性面部合成為不雅視頻并傳播或售賣的事件曝光后，有韓國女性因擔心事件被掩蓋而在中文社交媒體平臺上求助。就在中女積極響應、幫助轉(zhuǎn)發(fā)之時，一位求助者因點贊了有關(guān)厭中內(nèi)容的微博而激起討論。這被不少網(wǎng)友視為對中女的“背刺”，還有網(wǎng)友提及這并不是韓女第一次“背刺”，之前就有發(fā)生過韓國女性漫畫家把在國外社交平臺上發(fā)布的“N號房”漫畫的反派改成中國人的事情。有人因此認為韓女不值得同情，也有人堅持不應被這些雜音遮蔽掉更關(guān)鍵的女性安全議題。上述立場也折射出了不同的人對于性別和民族/國家身份關(guān)系的不同態(tài)度。

從宏觀角度講，“女性”不是一種性別，而是一種處境。在這一點上，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主張，女性主義必須要看破和超越所謂近現(xiàn)代女性國民化的國族主義幻想，還要跨越國民國家的界限，從而實現(xiàn)各國女性的連帶。只有這樣，女性才能突破現(xiàn)代以男性為中心的國民國家框架，實現(xiàn)真正的解放。韓國學者任佑卿對此持有異議：“即使同意女性主義必須超越國族主義的正當性，它也無法可以超越民族/國家這一生存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彼J為，民族/國家的確是作為女性存在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其同時也是女性自我認同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然而，女性對于自身身份的認同并不僅來源于性別或民族/國家一方，而是處于二者交織的復雜關(guān)系中。

參考資料：

https://cn.yna.co.kr/view/ACK20190207005400881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0613238/

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8/0308/c1002-29856783.html

https://news.qq.com/rain/a/20241111A01LM100

https://global.sina.cn/szzx/article/20190701/04e37ccfde451000.html

https://news.cctv.com/2019/03/25/ARTIR3OlSnyvxcy45Hu3Fbe7190325.shtml

https://mp.weixin.qq.com/s/UMMJXixLZhY5k8jPuHHTHA

陳立行：《東亞女性社會角色與社會參與的中日韓三國比較研究》，載《湖北社會科學》2021年第7期。

劉慧英：《女權(quán)、啟蒙與民族國家話語》，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3。